【推薦序】
一本理想的佛學入門書－－《佛教基本通》
釋惠敏 東京大學文學博士．法鼓佛教學院校長．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我與《佛教基本通──佛教的修行路徑導覽》一書的作者英國布里斯托大學魯柏．葛汀教授認識多年，也有多位我的學生在其指導之下，完成博士學位。因此，當出版社好意邀請我為此書中譯本撰寫序言時，雖然不知自己是否可以勝任，心中卻有一份親切感，油然而生。此外，我也為華語世界的讀者感到高興，因為它確實可以彌補目前所出版之中文佛學入門書的一個缺口。
1959年，斯里蘭卡的化普樂．羅侯羅（Walpola Rahula, 1907-1997）長老比丘所寫的What the Buddha Taught（中譯本：顧法嚴譯《佛陀的啟示》，1983），被世界佛教界公認為南傳上座部佛教或佛學基本理論與實踐的最佳入門書。此書也是我的母校「中華佛學研究所」（以及現在「法鼓佛教學院」）長久以來「英文」科目入學指定參考書。
近年來，法鼓佛教學院的老師們常在找一本更理想的佛學入門英文書，希望它不僅包含初期佛教（以斯里蘭卡與東南亞的上座部傳統為代表，或稱「南方」佛教）的基本教義，也兼具佛教其他二大傳統──中國、韓國、日本與越南的東亞傳統（或稱「東方」佛教），以及西藏傳統（或稱「北方」佛教）。此時，魯柏．葛汀教授的《佛教基本通》總是被列為第一考量。因為大家覺得此書不只對初學者有用，它所揉合近一百五十年來現代佛教學術研究成果，也對於佛教研究學者有幫助。
我個人特別欣賞此書不像一般佛教教科書的二分法（上座部或小乘、大乘）觀點，而是從「共法」延伸到「不共法」的「同心圓式」結構與內涵。作者首先找出現存不同佛教傳統之間「共同傳承」的基礎教義與修行體系（我想這是書名「Foundations」的含義），例如︰佛（第一章）、法（第二、三章）、僧（第四章）；建立於無我、緣起（第六章）之業、轉生的宇宙人生觀（第五章）；戒、定、慧之修行道（第七章）；阿毘達磨（第八章）等三大佛教傳統的「共法」；以及中觀、瑜伽行、菩薩道（第九章）等東亞傳統以及西藏傳統的「共法」。其次，作者在第十章中，概觀介紹亞洲三大佛教傳統與傳播到西方之歷史所開展的「不共法」。
作者認為︰大乘並非以一個可被清楚定義的「派別」而生起，它並非大眾的在家運動，而愈來愈像是少數出家人的運動，並持續了好幾百年，至少直到五世紀。大乘興起特色的佛教思想與修行的元素，其實只是由某些「主流」佛教所喚起的內部發展。例如︰早期的學術研究傾向於認為大乘是由一般在家信徒與佛塔崇拜者所發起的運動；而近來的學術研究則建議，也許我們應在林住苦行（阿蘭若行）僧試圖重返原始佛教理想的行動中，去尋找大乘的起源。
同樣地，印順法師之《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1980年）也有此類觀點︰「初期大乘經，決不是離開傳統的部派佛教，由不僧不俗的第三集團所闡揚出來。起初是從部派佛教中，傾向於佛德、菩薩行的少數比丘，或重信，或重智，或重悲，多方面傳出，漸漸的廣大起來」（頁1302）；「從大乘經所見到的，以三昧為經名，以三昧為主題的經典，是非常多的。在部分的大乘三昧經中，推重阿蘭若行，甚至說非阿蘭若行不能成佛。大乘三昧，與阿蘭若行的關係很深。般若法門也從阿蘭若行中來，所以傳說為（無諍三昧第一）須菩提說般若。」（頁 635）。
除了上述的佛教重大議題的新學術研究成果之外，本書中對一些佛教難解的議題，有精闢深入的分析，非常有益於讀者。例如：
在第三章，作者認為因為「涅槃」一詞在佛教文獻中的不同使用範圍，被混淆的緣故。所以分三面來討論涅槃：（一）是一個特殊事件（覺悟剎那所發生的事）；（二）是經驗的內容（覺悟剎那心了知的事）；（三）是諸佛與阿羅漢死後的受用境界。……有些阿毘達磨傳統認為，在覺悟的剎那，在貪、瞋、痴之火熄滅的那一刻，心直接了知無為界。以阿毘達磨的術語來說，涅槃可說是在覺悟剎那，看見四諦時的心的對象。
第六章，討論「無我」時，首先介紹早期婆羅門經典《奧義書》試圖解決的問題是：擁有各種經驗與身心組成的是誰或是什麼；是誰或是什麼控制它們；自我的究竟本質是什麼。接著，提出史蒂文．柯林斯（Steven Collins）有效地指出早期佛典否認自我的三個論點：（一）「內在控制者」（否認《奧義書》所提自我的特色之一）；（二）無常的事物，都應被視為「苦」（否認早期《奧義書》恆常不變且超越痛苦的絕對自我概念）；（三）經驗之外的「自我」的虛妄性。
此外，本書中運用譬喻來說明一些禪修方法，淺顯易懂，非常實用。例如︰第七章中，介紹佛教將持續被五蓋（欲貪、瞋恚、昏眠、掉舉與疑）障蔽的心，比喻為一缽水被以五種方式擾亂或污染：（一）摻入紅染料；（二）煮沸；（三）裝滿苔蘚與樹葉；（四）被風吹皺；（五）混濁並置於暗處。若有人觀察受其中任何一種方式污染的一缽水，他將看不到自己真實而清晰的倒影。反之，若人觀察未受到這些污染的一缽水，則他將會看到清晰而真實的倒影。同樣地，受到五蓋擾亂的心，永遠不可能了知它的真實本質。這便是最古老經文所說佛教禪修的基本理論。
同樣地，第七章中也以如下的譬喻解釋一組古老的禪法──四「無量」或「梵住」：（一）「慈」是指希望包括自己與他人在內的一切眾生皆幸福與快樂，它被比喻為母親對其子女的感覺。（二）「悲」是指希望一切眾生都能止息痛苦，它被比喻為母親對其生病子女的感覺。（三）「（隨）喜」，是指對別人的好運感到高興，並希望它能持續，它被比喻為母親對於其子女成功的感覺。（四）「捨」，對於眾生的痛苦與快樂抱持等捨的態度，它被比喻為母親對其子女忙於自己之事的感覺。……從希望自己幸福快樂開始發展這個感覺之後，逐漸擴大到其他眾生，範圍則從住處、城鎮到國家，直到禪修者毫無敵意且慈心充滿遍及十方。
這種以母親對其子女各階段的感覺來譬喻「慈、悲、喜、捨」的禪法的妙趣，讓我聯想到龍應台女士描述「家族人生情感」近作《目送》所說︰「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期待讀者除了享受本書「深入淺出」之「法喜禪悅」外，也能讀出更多如此古今相互輝映之妙。
【導論】
－－魯柏．葛汀（Rupert Gethin）
佛教的三大傳統
「佛教」一詞，係指一個龐大而複雜的宗教與哲學傳統，它擁有超過兩千五百年的歷史，始終影響著大部分的亞洲地區，西從阿富汗與部分波斯地區，東至日本，南從蘇門答臘島與爪哇，北至蒙古與南俄部分地區。如某位作者所提醒我們的，今天半數以上的世界人口，生活在佛教始終居主流影響地位的地區。現存的佛教可區分成三大傳統：
一、斯里蘭卡與東南亞的上座部（TheravAda）傳統，有時也稱為「南方」佛教。它的藏經是以巴利語書寫，那是一種古老的印度語言，近似梵文。這個教派的色彩較為保守，相較於其他兩個傳統，一般而言，它在教理與修行上，可說較接近西元前幾世紀早期的印度佛教。今天這個宗教傳統在斯里蘭卡、緬甸、泰國、柬埔寨與寮國等地，有超過一億人口的信徒。
二、中國、韓國、日本與越南的東亞傳統，有時也稱為「東方」佛教。它的藏經是以中文書寫，普遍以「大乘」（MahAyAna，音譯「摩訶衍」）的觀點為依歸，那是一種早期印度佛教思想與修行的運動，大約從西元初開始，它批判與其觀點相左而今日以上座部為代表的「小乘」（hInayAna）行者。東亞佛教極多樣化，它與儒家、道教及日本的神道並立，最近更與共產主義共存，不過情況並不太樂觀。這個重要宗教傳統的信徒約有五至十億人。
三、西藏傳統有時也稱為「北方」佛教。它的經典是以藏文書寫，且大體而言也屬於「大乘」，但更獨到的特色是「金剛乘」（vajra-yAna），或稱「密續佛教」（Tantric Buddhism，或「怛特羅佛教」）。今天這個宗教傳統的信徒約一至兩千萬人，分布於西藏與蒙古，但也有一部分在尼泊爾與印度喜瑪拉雅山麓一帶。
這三個宗教傳統皆源自古代的佛教與印度大陸，但佛教原產地印度當地的佛教卻已約在五百年前消失殆盡。
本書的構想與作法
本書的構想是作為佛教思想與修行的入門，並且想寫給先前並無任何佛教知識的人看。由於佛教極具多樣性且歷史悠久，因此引介的工作往往令人怯步。近來流行一種說法，「佛教」不過是一個知識上的抽象名稱，事實上並沒有一個佛教，而是許多佛教才對。所有撰寫佛教入門文章的作者，都面臨如何公平地處理過去與現在佛教的豐富性與多樣性的問題。現在的許多佛教入門書提供他們的讀者各種不同「佛教」的總覽，試圖平均且平衡地處理過去與現存的佛教。
儘管這種作法大都只是理念上而非實際上的，但其好處是避免落入獨厚某種佛教形式的陷阱，而認為該形式代表「較真實」的佛教，或較能掌握佛教的真義；而其缺點是，一本厚達三百多頁的書看似洋洋灑灑，但呈現給讀者的卻只是一堆日期、人名、地點、教理與修行的目錄，讀者看完之後，對佛教是什麼可能還是滿頭霧水。因此，以更明確集中的方式來介紹佛教，便值得一試。
所以，我在本書的作法是，嘗試找出現存不同佛教傳統之間共同傳承的基礎觀念與修行。當然，那個共同傳承的精確本質或許有爭議，然而，本書所架構的佛教思想與修行的領域，卻都是各方佛教所共許的，只是方式或有不同而已。這個架構包括：佛陀的故事（第一章）；文本與經典的傳統（第二章）；四聖諦法（第三章）；僧俗二眾的生活方式（第四章）；以業與轉生為基礎的宇宙學（第五章）；無我與緣起的教法（第六章）；從善行與「信」到禪修階段，再到達更高體悟的漸修之道（第七章）；阿毘達磨、中觀與瑜伽行的理論體系（第八章與第九章）、菩薩道（第九章）。它們都是構成佛教的基礎。
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東京與曼谷的在家眾，或可倫坡的比丘與拉薩的尼師，他們會完全按照以下各章的思路，來回應關於這些主題的問題。但我認為，無論佛教地域的特性為何，回歸佛教本質的看法都是合理的，即使在不同的時代與地點，其基礎上的構築有多麼奇異與特別，若不碰觸本書所說思想與修行的型態，便無法往下挖掘到更深刻的內涵。此外，思想與修行型態也許乍看之下並不明顯，但這個事實並不代表它們沒有任何影響力。我們可能不是一直都有意識地覺知特別的觀念與理論，或可能無法詳細地說明它們，但這並不表示那些觀念不會影響我們的世界觀。例如，牛頓的物理定律、達爾文的進化論與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都對世界觀造成影響，許多人也共同分享，但這些人可能從未讀過牛頓、達爾文與佛洛伊德著作的隻字片語，且很難詳細地解釋它們。
不過，我必須補充說明，我並未完全避開「總覽」的作法。我特別在第九章中針對大乘的觀念，尤其在第十章中概觀亞洲各佛教傳統的歷史，都試圖對我未涵蓋的範圍做一些提示，並指出進一步研究的大致方向。
聚焦於共同傳承
我想在入門的層次上，聚焦於共同傳承，除了能讓我們持續深入探討佛教思想與修行的一些重要面向之外，還有更進一步的理由：它提供佛教思想與修行發展的展望，以挑戰標準「教科書」的觀點，且事實上更符合最近的學術研究。
標準教科書的觀點傾向於用二分法來看佛教史，即有上座部與大乘兩大「派別」。更具體地說，根據這個「教科書」觀點，大乘的起源是過去針對早期佛教菁英出家主義的一次普羅大眾的宗教抗議，以及對它僵固學術主義的哲學批判。後來，這個宗教抗議與哲學批判，很快地便將較早的佛教形式給幾乎邊緣化了。近二十年來所出版的研究，愈來愈讓這種佛教思想與修行發展的觀點站不住腳。大乘並非以一個可被清楚定義的「派別」而生起，它並非大眾的在家運動，而愈來愈像是少數出家人的運動，並持續了好幾百年，至少直到五世紀。此外，我們也逐漸明白，許多過去被認為是大乘興起特色的佛教思想與修行的元素，其實只是由某個「主流」佛教所喚起的內部發展。
大乘當然批評主流佛教思想與修行的觀點，但大都僅止於議論而已，實際上並未引起明顯的對立。因此，本書的作法是，不將大乘視為單純取代早期印度佛教形式者，而是嘗試在印度佛教思想與修行形成的層面上，聚焦於非大乘與大乘之間共通的基礎，並藉由參考斯里蘭卡的巴利文獻與北印度的梵文文獻，期能呈現「主流」佛教思想與修行的輪廓，作為在印度與其他地方發展的基礎。因此，這種作法看似尊古，但最後我將嘗試指出，佛教思想與修行的基本原則，是如何與最近的發展產生關連。
讓我在此對我這種特殊的嘗試再補充幾句。在描述佛教的思想與修行時，首先，我只是扮演其原則的代言人，並嘗試以佛教傳統本身了解它們的方式來說明那些原則。其次，我嘗試指出近一百五十年來，出現的一些現代佛教學術研究著墨甚深的關鍵議題，並稍作評論。
也許有人會質疑是否有再出一本佛教入門書的必要，但作為一位擔任大學佛教入門課程的老師，我自己本身對於現有的教材是有些不滿意的。當然有一些從簡略到中等程度的概論式書籍可用，還有一些針對各種佛教面向的詳實介紹，例如：上座部社會史、大乘思想、中國佛教、西藏佛教等。但人們若想找一本論點更集中並省視最近學術研究成果，以期能從中得到更好說明的書，則「主流」佛教思想與修行的原則便是他們需要參考的，這裡就出現了一個缺口，希望本書能有助於填補這個缺口。
總而言之，本書的特色是，比其他入門書包含更多對於佛教宇宙學、無我與緣起、禪修之道及阿毘達磨理論架構（它影響了後來所有的佛教思想）更深入一點的解說。因此，本書所引用的資料，雖然從佛教徒的觀點來看很基本，但只在專門的書籍與論文中才找得到。因此，我希望本書不只對初學者有用，對於佛教研究資歷較深者來說，也能有些幫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