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師親好友收信平安（20120807）：
從東京搭新幹線前往熱海（ADAMI），車行只需四十幾分鐘，朝發暮返，從容悠閒，很適合在書展期間擠出空檔，前往一遊。不過，熱海作為度假勝地，早已沒落，遊客最好抱持平常心，看風景的心情要多於看熱鬧才好。
第一次聽到「熱海」這名字，大約是小學的時候（一九七○年代）。當時新北投開了一家規模極大，又極豪華的「熱海大飯店」，十分轟動，飯店內甚至連保齡球場都有，開幕時中、日兩國政商名流都來捧場，氣勢凌駕圓山飯店，成為報紙的頭條新聞。
我小時候以為，熱海的意思是譬喻溫泉像海水一樣，取之不竭，用之不盡，所以覺得它氣勢非凡。到了大學，知道這是日本著名的海濱溫泉度假勝地，忽然間，神話破滅，又對它感到些許失望。
熱海大飯店的盛況，恰好是北投風月艷名最為高漲的時後。當時男人一說去北投，意思就是去喝花酒。後來為了好聽，隱去北投二字，改說去中山北路九段。事實上，中山北路只有七段，另加兩段，是指翻過一座小山，山後即是北投。到了一九八○年代，熱海大飯店倒閉了，而北投的風月文化也收斂不少，雖然飯店易手，重新經營，但已恢復不了往日風華了。
說出這一段，可見我跑來熱海，隱約中，是受到童年記憶的召喚！
熱海位於伊豆半島的北邊，是靜岡縣與神奈川縣的交界地帶。從前是日本中部地區，沿東海道進入關東地區的大隘口。在它的北邊山區，也就是箱根蘆之湖的南岸，另有一關口，如今也是旅遊景點。兩個關口，一在山裡，一在海邊，合起來可說是關東地區的山海關了。在古代，這是兵家必爭之地，地位真的跟長城盡頭的山海關相似。德川家康統一日本的最後一役，就是在這裡打的。
從熱海火車站走出來，感覺好像到了礁溪。左手邊是一泡腳池，熱氣瀰漫，讓人躍躍欲試，可惜位子很少，七、八人就坐滿了，故旁邊常有人站立等候。這場景若發生在台灣，肯定遭媒體無情修理，不過當地人倒是安之若素。
據說，德川家康很喜歡熱海溫泉，常命人專車送水到江戶，供他泡澡之用。這樣一車水，起碼一噸重，八、九十公里的路程，沿途又要保溫，又要加熱水，不知折騰多少人，才能滿足將軍一時的需求，實在太不經濟。可是無論如何折騰，事過境遷，這些都變成觀光區以此驕人的好故事了。
車站右手邊，是一條百多公尺的名物商店街。入口前不遠處，有一小辦公室，大概是當地觀光促進會之類的組織，它用一大型看板，列出二十八種有品牌的認證商品，還排列名次，作為當地代表性特產。這樣的認證排名，既受遊客信賴，又得到商家的支持，而且未入選的不會抗議吵鬧，造謠生事，可見他們的商業組織，向心力與紀律性都非常強。
在日本，只要是溫泉區，必然有溫泉饅頭，這讓我百思不解，難道用溫泉揉麵團特別好吃嗎？日本饅頭不同於中國饅頭，都是包甜餡的，而且做得嬌小精緻、非常軟嫩。我第一次在有馬溫群吃的時候很喜歡，還曾買回台灣當伴手禮，後來嚐多了，味道卻一次不如一次，讓我十分困惑。
溫泉區又必有「餅」，也就是麻糬。常見的餅是做成白丸子，三粒串在一起，或用烤的，抹上鹹甜醬料，或吃涼的，塗一層紅豆或毛豆泥，既好看又好吃。我更偏好一種叫「蕨餅」的東西，樣子也像麻糬，但其實是用蕨類根部的澱粉做成，質地比麻糬鬆軟，水分也多一些。吃蕨餅會裹上一層甜甜的黃豆粉，再淋上濃稠的黑糖汁，味道比麻糬多好幾層。只是蕨餅似乎沒有麻糬那麼普遍。
吃蕨餅常讓我想起小時候吃過的一種點心。地點在台北圓環附近，賣家騎著腳踏車，後座置一大木櫃，外表看不出賣什麼，但客人一招手，老闆架好車，就從桶子裡撈出一種類似石花凍的小丁，先用毛巾輕輕把表面水分吸乾，然後倒入放滿香甜黃豆粉的小盒中，來回滾動幾下，取出即可用牙籤食用。這樣的庶民甜點，沒有正式的名字。兩年前我在基隆廟口附近還看過有人賣，只是客人很少，大概沒人懂得吃了，真是令人惋惜。
溫泉區的特產還有醬菜、魚乾、魚板，以及一夜乾的竹筴魚等。日本的醬菜，品項繁多，認真計算，可能超過百種，紅綠紫白，色彩繽紛，感覺上任何蔬菜水果都能做成醬菜。不過，溫泉區的醬菜不以場面取勝，而是以擅長使用味增、酒粕作為醃漬特色。種類也許不如都市，味道卻更加深長。
還有竹筴魚一夜乾。這在日本很常見，例如去築地市場，隨處都買得到。可是風景區強調的是手工感，也就是當場把魚攤開在鐵網上，一旁用電扇來回吹風，給人貨真價實的感覺。有時為了引人注目，老闆會選用大隻的紅色迦納魚，對剖張開，顏色艷麗，魚身碩大，此時的視覺震撼便足夠讓人回味了。又當地飲食店推出一款「甘鯛」的干物料理，說是德川家康的最愛，我估計那就是馬頭魚，很想吃吃看，可是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氣氛詭異，徘徊了兩圈後，還是放棄。現在想起來，有點後悔。
總之，風景區的東西，就是強調手作感、鄉土感、歷史感，讓你覺得很豪邁，跟
土地與自然很親近，那就容易成交了。
走過商店街，道路蜿蜒往下，感覺像是從陽明山走行義路到天母一般。沿路飯店十分密集，可惜停車場空空如也，似乎生意不佳。再往下走一公里路程，即可看到ADAMI海灘。
熱海最特殊之處，是他同時擁有溫泉、山景與海景。在台灣，溫泉大多在山區，無法一邊泡湯，一邊看海景。熱海倚山面海，許多溫泉飯店居高臨下，景色可觀。唯一遺憾是，海岸向東，只能清晨泡湯看日出，無法傍晚泡湯看日落。
走到ADAMI海灘，一片空蕩蕩，只有兩三人散步，遊客出乎意外的少。周日的中午，這樣的場景未免太誇張。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日本人把這裡視為輻射海水汙染區，所以一個戲水的都沒有。
過了海灘，往南不遠，右邊上坡處即是「熱海銀座」商店街。一般稱為什麼什麼銀座，就是當地的主力商店街，也就是最熱鬧的地方，不過，這個熱海銀座十分冷清，一眼望去，遊客不到十人，商店則關了一大半。這樣的破敗景況，已經到了令人淒涼的地步了。
從商店街左轉往南，經過系川與初川，溪水湍急，嘩嘩作響，但兩岸豎立的酒館招牌，毀損失修，大概已經人去樓空了。此處除了水聲依然喧鬧，已無人氣可言。甚至連溪邊的花草也顯得冷漠稀疏，一株開得燦爛的也沒有。
我想起宮崎駿的一部電影：「回憶點點滴滴」。其中有一幕，住在東京的奶奶想帶兩個孫女去熱海玩，但大孫女覺得熱海太土，不願去，奶奶只好帶小孫女同行。到了熱海，兩人進入一家溫泉遊樂中心，泡了七種不同的主題溫泉，便打道回府了。此行內容實在貧乏，但也因為無聊，所以婆孫兩人牽手走路、搭車、吃便當、談笑聊天的情景，反而成為主題，讓人印象深刻。
熱海的沒落，宮崎駿早已看在眼裡。這代表日本七○年代，經濟起飛下，浮誇享樂方式的沒落。這種沒落，其實跟北投在九○年代的沒落，沒有甚麼兩樣。都是用盡人工手法製造歡樂，卻因為缺少珍惜與感恩，讓所有的歡樂，只成了精力過剩的發洩，而不是真心慶祝生命的喜悅。
九○年代以後，日本經濟停止成長，熱海的輝煌也跟著一去不復返了。
一路向南，走到盡頭，前方終於出現「起雲閣」。
「起雲閣」之名，出於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典故。他是日本大正年間一位鐵道富豪根津嘉一郎的別墅。在那個浪漫的一九二○年代，這座宅院採用和洋混搭的手法，主樓是傳統日式建築，側面樓房則採用西方形式，以壁爐、歐式家具、大吊燈、彩色玻璃窗、馬賽克等建材布置，還做了一座羅馬式大浴場。
庭院是以東方情調的竹林松陰、流水奇石為主，但也不忘在主樓前，搭配一片西式大草坪，讓主樓看起來更加獨立宏偉。
坐在起雲閣二樓的榻榻米，俯看地勢緩緩下斜的庭園，你的視野會產生一種奇妙的擴大效果，好像庭園比實際的尺度要深、廣上幾倍，而且連天際線也一併開闊了。這種順視線向下傾斜的效果，我從未看過，真要欽佩當初的設計者，巧妙利用地勢，真是匠心獨具啊。
二戰後，宅邸改裝成高級旅館，對外營業。當時「起雲閣」是眾多文人墨客喜歡前來度假的地方，如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太宰治等人，都曾留下徘句和歌，傳為美談。我在參觀時，看到一首徘句，猜測它的大意是：「當陽光穿過林間綠葉的孔隙，窗玻璃的露珠就變成了翡翠」。我不懂日本文學，但總覺得日本詩有種簡潔的優美，還有一種淡淡的憂愁，風格很特別。
現在的起雲閣，已經結束經營了，物業捐給當地政府，改以文化古蹟的方式供人參觀憑弔。整體來說，我覺得它是熱海最值得一看的景點。在這麼優雅寧靜的地方，遊客大可花五百日元，在主樓附設的咖啡館裡，喝一杯飲料，默默凝視窗外，領受一份「窗玻璃的露珠就變成了翡翠」的詩意安閒。
從熱海車站到起雲閣，彎彎繞繞，一趟路約四公里，來回八公里，又是上下坡，體力消耗不少。回程時，我在路邊的果子鋪休息，吃了一份饅頭，一份「夏壽柑」。窗外的相模灣，海水呈現暗灰色，好像就快下雨了。
一個半小時後，我離開熱海，人已經到了上野火車站。我一邊吃著麵屋武藏的拉麵，一邊回味著熱海。在暗黑色調的麵屋牆壁上，那片快下雨的相模灣海面，隱約又浮現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