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比意LE CORBUSIER

他額頭上架著註冊商標牛角框眼鏡，脖子繫著絲質領結，柯比意不僅是現代建築運動最重要的推手，也代表了二十世紀經典的人物形象。

柯比意的作品具有雕塑感強大的表現性，純功能的取向一貧如洗，讓羅曼蒂克的裝飾永劫不得超生，也為現代主義的意識形態提供了最佳樣本，促使現代主義在二十世紀中期大行其道，也啟迪了後期發展出來的粗獷主義。他推崇混凝土，並透過各種形式加以應用，成為現代主義的代表材質，而且深植於一般人的印象中持續至今，這種庶民聯想是過去未曾有過的。柯比意也是一位城市規畫者，並且極度執迷於家庭住宅的技術聖潔性，以及城市的有機組織性，他主導了城市住宅區的再開發理論，對於全球的城鎮產生難以估計的巨大影響。

即使到了今天，柯比意仍然是一位極具爭議性的人物，評價褒貶不一。他的名言是把房子形容為「居住的機器」，雖然這句格言對於他和其他追求功能效率的現代主義者來說極具吸引力，但也連帶以高效率清除了居家環境裡的人性，居民往往成為受害者，放大來看，整座城市也是受害者。如此粗獷化的結果，到了1960和1970年代，使得大規模的公共住宅計畫變得相當容易進行，但這些混凝土塊大樓、極權式的地景，也造成了毀滅性的社會後果，至今依然矗立在全球各地的城市中，成為最終破產的現代主義所留下的令人憎惡的果實。

柯比意最初的職志更傾向於哲學、藝術、建築方面的寫作。他在自己參與創立於1920年的巴黎期刊上，便陶醉於當時巴黎前衛派最熱中的活動：命名。他還為自己選擇了一個令人摸不著頭緒、反體制的名字「勒．柯比意」來取代自己的本名：夏勒愛督華．尚那雷（Charles-Édouard Jeanneret）。從1910年代到1920年代，柯比意慢慢累積了不少建築作品，主要是私人宅邸。但是要等到1928年，他才接到職業生涯裡的一項關鍵案子：薩伏伊別墅（Villa Savoye），位於巴黎西北部郊區。

這幢別墅具體實現了柯比意的「建築五點」，這是他在1920年代累積眾多文章和書籍作品之後，所發展出來的論點。這棟房子由底層的架空柱（pilotis）所支撐，配置了橫向的長窗戶以方便採光和通風，室內空間可自由靈活運用，沒有承重牆面，有一面完全不被結構限制的立面，還有一個功能性的屋頂，可當作空中花園。另外還有一項特色是，整棟房子以毫無外飾的白色混凝土盒子方式呈現，雖然嚴格來說這並不屬於五點之一，日後卻演變成最能代表柯比意的形式。薩伏伊別墅對於現代主義及後來的國際風格變體有十分巨大影響，它所建立的原則，在未來半個世紀裡將會成為現代主義的理論基礎。

在接下來的四十年裡，柯比意為現代主義建築締造了優異的成績，設計眾多開創性的作品，徹底改變世界各地的城市和建築。他在1950年代的創作高峰期，設計了幾座令人讚歎，彷彿來自外化之境的宗教建築，其中最著名的是不同凡響、有著蘑菇屋頂的廊香教堂（Notre-Dame du Haut, 1955），位於法國東部，是柯比意生涯創作案子裡最異想天開的有機建築。1950年代，他與才華洋溢的巴西年輕建築師奧斯卡．尼邁耶（Oscar Niemeyer）合作設計紐約的經典建築物，聯合國大廈（United Nations HQ, 1952），其墩座和樓板的安排方式，為高樓層大樓營造方法樹立了範式，造就了下半個世紀世界各地的高樓大廈樣貌。這段期間，他也受邀為印度設計一座全新的城市昌迪加爾（Chandigarh），精心打造了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現代主義式公民建築，至今依然是世界上按照現代主義建築與城市理論所實現的最完整的大型範例。

柯比意的都市發展理論和住宅理論，是後世在對他進行評價時最有爭議的部分。毫無疑問，他對十九世紀遺留下來的困頓擁擠的城市貧民窟，滿懷了一股改革熱忱。但改革的成果通常脫離初衷，大大走樣。在一系列幸好未付諸實現的功能主義城市規畫願景裡，我們目睹了他在1920年代設想的一個未來烏托邦城市，他的關鍵之作是1952年在法國馬賽（Marseilles）實踐的居住單元（Unité d'habitation）公寓，壓迫性的規模和組織方式，見證了柯比意最終追求人類的機械化和自動化的徒勞無功。柯比意因為將理性帶入一個無序的世界而備受讚揚，但在頌揚機器優於機器使用者的同時，卻在二十世紀中期的住房和都市規畫裡，無意間哺育出一批虛無主義反人性的新世代。他試圖療癒世界，卻造成極大的社會傷害。

山崎實MINORU YAMASAKI

如果有任何一位建築師的作品足以形容成一幅代表現代主義生與死的寓言圖，那就是山崎實的建築。

山崎實是密斯凡德羅主義「少即是多」教條的最後一位巨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實踐最能代表美式現代主義的藝術形式：摩天大樓。山崎實對於摩天樓的直觀理解，比其他現代主義同儕更為窮盡，尤其擅長表現視覺上的垂直感。紐約世貿中心經典的雙子星大樓，曇花一現地做為全世界最高的建築物，在那場毀滅性災難發生之前，它是人類歷史上最受認可的建築物之一。

這棟建築就像是飛得太高的伊卡魯斯（Icarus），太接近天空，在山崎實如此極端的意識型態主義實踐之下，早已埋下現代主義最終垮台的種子。這種超乎尋常的超高層建築物，過去已因為火災、恐怖主義攻擊而傷亡慘重，也為現代主義的衰敗提供了某種因果報應的印證。

更重要的是，正因為它們飽受詬病的非人性規模，對城市糧食和社區親密感造成的威脅，進一步坐實了指控：山崎實是現代主義失敗的最大元凶，而且是在他規畫的公共住房，而不是摩天大樓，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1972年，山崎實在聖路易市惡名昭張的普魯伊特－伊戈（Pruitt-Igoe）集合住宅遭到拆除，歷史學家查爾斯．詹克斯（Charles Jencks）把這一天形容為「現代主義死亡的日子」。

山崎實出生於西雅圖，父母移民自日本。他最初在設計帝國大廈的「史雷夫、蘭姆與哈蒙」（Shreve, Lamb, and Harmon）事務所裡工作，1949年成立個人事務所。他在1950年代到1960年代初期所設計的建築，被歸類為「新形式主義」（New Formalism），這是現代主義的美國分支，借用了對稱性和柱廊等古典語彙。這些平滑光潔的古典神廟式建築，在山崎實早期作品占了大多數，明尼阿波利斯的西北國民人壽保險大樓（Northwestern National Life Building, 1965）是其中最突出的例子。

但山崎實最膾炙人口的仍然是他的摩天大樓。在1960年代與1970年代，他在美國設計了數十棟的摩天大樓。它們都掌握了密斯w．凡德羅的精髓：簡單，強而有力的直線，還特意運用細柱或條紋柱來表現壓倒性的垂直感，讓原本的高樓顯得加倍高聳。

這項設計策略，在他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棟建築──世界貿易中心（World Trade Center, 1971）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兩棟一百一十層高的摩天大樓，提供了將近一千五萬平方英尺的辦公空間，差不多等於倫敦金絲雀碼頭金融區先前所有樓層面積的總和，以往從未有過如此大規模的高層建築。它們的垂直感也因為在高樓外圍應用簡單而密實排列的結構柱，在無形中被加倍放大。站在大樓底部往上看，就像有幾百條的直線垂直往上衝，射入藐藐無形的天際。在陰霧的日子裡，大樓會穿透雲霄，沒入無垠的天際裡。

一座還不夠，兩座塔的效果更加倍，就連視角也被壓縮成一個指向天空的超大型拱門，這表明了山崎實的作品跟紐約早期的摩天大樓一樣，都受到哥德寓言的驅策鼓舞。世界貿易中心也成為截至目前為止對摩天大樓的力量做出最究竟的示範，這種與生俱來的力量挑動了人性裡的核心情感：悸動和敬畏。

在這兩座高塔遭受史上最慘烈的恐怖攻擊而坍塌之前，就因為其規模和呈現方式遭受到相當多的批評，看在某些人眼裡，似乎早已預示了即將來臨的末日厄運。事實上，一千英里之外的聖路易市已經發生了一場類似的悲劇：由山崎實興建的大塊頭且乏味至極的軍事個人檔案中心（Military Personnel Records Center, 1955），幾乎毀於1973年的一場大火，而他最早的案子之一，飽受非議的普魯伊特－伊戈集合住宅，也在一年前被拆除。

普魯伊特－伊戈集合住宅落成於1956年，是根據柯比意的理念所建興的巨型公共住宅，基地規畫成三十三個區塊區，每棟住宅有十一層樓，總戶數將近三千戶。一開始它宣稱是現代城市生活裡為低收入戶規畫的優良典範，但是到了1971年，這裡充斥著犯罪、幫派、不良少年，加上建築物老舊失修，有半數社區都已呈現荒廢狀態，只剩下不到六百人仍然居住在這裡。最終，這個社區之死究竟是因為設計問題，或管理不善，或社會本身失能所導致，依舊沒有定論。但無論如何，只因為山崎實兩個最著名的案子最後都背負了永世罵名，其遺產就這麼被蓋棺論定也不盡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