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日，我前往韓國首爾，參加波州國際出版會議，由於是第一次去韓國，看見什麼都覺得新鮮好奇，因而留下許多美好的印象。
先說結論吧。此行最大的感觸與震撼，是確定了一件事，即韓國過去十幾年的突飛猛進，已經完成非常重要的產業升級。在過去的亞洲四小龍中，現在只剩台灣還沒有完成產業升級，香港則升級了一半。展望未來十年，台灣經濟風雨飄搖，大概只能與南亞新興國家搶奪代工商機，處境非常嚴峻，形勢令人擔心。
下面分別細說。
第一天到首爾時，印刻雜誌總編輯初安民告訴我一個故事。他說從前有一個輕量級的韓國拳擊選手參加國際比賽，前十回合被擊倒了幾次，已無勝算，但他仍堅持到底，企圖扳回，結果一再被擊倒，十五回合結束，這個選手竟死在場上。為了這件事，拳擊總會決定修改規則，把這個量級的十五回合賽，降低為十二回合賽，避免以後再有類似事件發生。
這個故事說明了韓國人頑強、硬頸、不服輸的精神。形象一點說，這就是易經乾卦裡的「亢龍」精神。一般中國人聽到「亢龍」，馬上覺得不好，因為「亢龍」只知努力，不知變通，凡事硬碰硬，最後總是自己吃虧。所謂「亢龍有悔」就是這個意思。但反過來看，中國人就是太聰明，太懂得變通，太會自我保護，所以做什麼事都半調子，不肯認真付出，自然不容易把一件事徹底做好。
我感覺，韓國人與日本人都有「亢龍」的個性，不死心塌地把一件事做到極致，就覺得事情沒完。老一輩文人，例如徐復觀，他們站在中國文化的角度看這件事，就覺得日本文化顯得「極端」。他認為，社會在面臨危機時以「極端」手段回應，救亡圖存，這有其必要，但若連日常生活也這麼極端，那就是文化的缺陷了。徐復觀進一步認為，日本最後走向軍國主義，向外侵略，都是受此極端個性所害。
一九九七年亞洲金融危機，韓國受到極大衝擊，國家瀕臨破產，但危機之後的十五年，奇蹟似的，韓國各項產業脫胎換骨，從落後台灣的狀態，一舉把台灣遠遠甩在後面，如今則成為日本最具威脅的競爭對手。
安民兄告訴我，十幾年前若有人告訴他，韓國將要超越台灣，他會覺得這個人腦筋不正常。但這件事畢竟發生了，這真是令人料想不到的局面啊！也許，韓國人的「亢龍」個性，在九七年金融危機之後，適時發揮了扭轉乾坤的力量。
我至少問了三個韓國人，請教他們這十幾年來韓國快速發展的動力何在？一個人告訴我，原因是韓國人很愛國。你看滿街的汽車，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現代和KIA，外國車很少，日本車尤其少。不過，這個回答很容易破解。如果把這十幾年韓國經濟突飛猛進歸因於愛國，那麼從前韓國經濟不好，也能歸因於不愛國嗎？顯然不是這樣。
另一位朋友告訴我，因為韓國人很努力，很拼命，所以有今天的成績。還有一位在台灣住過八年的韓國朋友告訴我，他比較台灣與韓國的社會氣氛，認為關鍵在於韓國「競爭氣氛濃厚」、「工作壓力很大」，所以進步比較快。相對之下，台灣無論在學業或工作，各方面生活都比較輕鬆，但這也是他喜歡台灣的原因。
無論任何問題，我總認為不應以「民族性」優先作答。習慣以「民族性」作答的人，不是太笨，就是太懶。「民族性」不是不可分析，也不是不可拿來解釋現實，但這至少應該排到第二或三順位，絕不能做為第一順位。以「民族性」作為問題的主要答案，等於沒有回答。
所以三位韓國朋友的回答，我認為第三位比較中肯。台灣這十幾年來，完全沉溺在「自我感覺良好」的氛圍中，靠過去累積下來的老本過日子，實際上則政治千瘡百孔，分贓成風，媒體界全面弱智，淪為政治打手，經濟上投資不足，活力衰弱，教育也幾乎瀕臨崩潰。上層缺乏知識菁英，下層沒有技術勞工。人人都想輕鬆工作，享受生活。人人都要求政府提供全套的醫療與退休福利，卻不願思考錢從哪裡來。這樣以過「小日子」為幸福目標的台灣，自然不知「競爭」為何物。
我還想再提出一區別。台灣與韓國都大力投資中國市場，並獲得豐碩的回報。可是韓國卻因善用大陸市場而完成產業升級，台灣則仍停留在量的擴大，無法達到質的提升。
舉例來說，十幾年前在台灣買現代汽車代步的人，恐怕自己都覺得不光彩，但現在現代汽車已是國際知名品牌，使用者完全沒有之前的顧慮。這就是產業完成升級的明證。相反的，十幾年前我曾聽大陸友人稱讚宏碁電腦很好，但現在不再聽到有人這樣說。這就是產業沒有升級的明證。
產業沒有升級，市場必定越做越小，因為新的競爭者必定越來越多。以我熟悉的出版業來說，二十年前，平均一個編輯所創造的營業額大約是四到六百萬台幣。
達不到四百萬則公司有賠錢之虞，大於六百萬則公司的EPS通常都能超過三元，員工薪水必然比較高。二十年後的今天，這個要求大致不變。如果公司營利不變，請問薪資如何能夠大幅提升呢？從這裡來看，出版業的產業升級目標，就是使一個編輯創造的營業額能夠達到六百萬以上。如果找不到升級的辦法，我們只好很沒志氣的反過來禁止競爭的出現，於是就會發生反對兩岸服貿協定的事情。
這次去韓國，看到波州出版城的蓬勃發展，我相信就出版業來說，韓國這十幾年來的出版市場規模，必然也是上升到另一個階段。別的不說，只就版權收益來看，這幾年的韓國早已不是十幾年前的吳下阿蒙了。
最後，讓我再說說台灣的媒體。幾個月前，台灣一幫弱智媒體，用悲觀與批評的態度，報導年輕人紛紛到國外打工賺錢的情況。照理說，年輕人勇於冒險，又能突破語言障礙，到國外打工賺錢，即使打工過程吃點苦頭，無論如何都應視為一件好事。可是我們的媒體卻見識短淺，寧可用此事凸顯國內景氣不佳，而不願用此事鼓勵年輕人奮進有為。媒體的眼界如此，還需要競爭者來打敗我們嗎？
我認為台灣經濟若有迎向希望光明的一天，也必是媒體重新發現自己正面力量的一天。什麼時候我們看見年輕人去澳洲或澳門打工，能以充滿鼓勵的心情報導，並從中學習到他國的文化長處，這才是台灣進步力量的表現，也才是台灣重新接引發展生機的開端。
先這樣，大家繼續努力
如果出版
王思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