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失親好友收信平安
今天跟大家介紹一本書，《從帝國廢墟中崛起》。談這本書之前，先說一個故事。
有一次我去拜訪一位長輩，並欣賞他珍藏的骨董，聊天中提及流落海外的中國文物時，他發表了一番議論，認為大家以後應少提火燒圓明園的事。為什麼呢？因為據他推論，當年首批進入圓明園搶劫的，固然是英法軍隊，但這些老外搶了就搶了，不會放火燒房，必然是老外搶完後，尚有他們看不懂的值錢東西，引來附近流氓趁亂二度打劫，事後為了湮滅證據，乾脆放火燒屋。
當時我聽了這套推論，覺得入情入理，完全符合我對中國土豪流氓的想像，故而深信不疑。但讀了《從帝國廢墟中崛起》這書，才發現這個推論，完全不符事實，雖然合理，卻是十足的幻想。可見黑格爾所謂「凡合理者必存在」之說，並不成立。
歷史是這樣紀錄的：當年法軍率先入園搶劫，把值錢的東西搜刮一空。兩日後，英軍趕到，發覺值錢的東西都沒了，十分惱怒，作勢要向法軍開火。法軍首領擔心引起火拼，提議吐出一半財物，雙方因此言和。沒想到此時傳來消息，清軍處死了幾位英國俘虜，此事令英軍首領爆怒，所以下令放火燒園，作為報復。所謂的火燒圓明園，指的就是這件事。根本和地痞流氓沒有關係。
中國人因為太了解自家的劣根性，所以有時候明明號碼不對，也硬要強行入座。
由這件事，益發讓我對《從帝國廢墟中崛起》這書感到興趣。為何一位印度籍的作者（Pankaj Mishra），會對火燒圓明園的事情這麼感興趣，並記錄他的細節呢？
原來這位作者對亞洲的二十世紀史，有一種新看法。他認為亞洲人不該再用歐洲人的觀點說自己的歷史。也就是習慣性的把二十世紀亞洲史，當成十七世紀歐洲啟蒙運動的開花結果，並以此建立文明的普世價值。
作者認為，從亞洲觀點來看，二十世紀的歷史主軸，在於亞洲國家，既從自身古老帝國沒落中，也從歐美新帝國的衰敗中，以及對它的反抗中，逐漸找到生機，重新崛起，成世界不可忽視的力量。如今的二十一世紀，正是亞洲終於走上復興之路的開端，所以我們要重新寫自己的歷史。
作者特別把這段歷史的決定性轉折，設在日本打敗俄國的「日俄戰爭」。因為這一戰的勝利，從埃及、伊朗、印度、緬甸，一路到越南、菲律賓與中國，所有亞洲的改革者與思想家，所有亞洲想掙脫帝國主義侵略的反抗者，無不歡天喜地、鼓掌叫好。因為他們認為這一戰向全人類證明了，亞洲人不是落後民族，只要他們奮發改革，一樣可以打敗白種人，獨立自主，擺脫他們的剝削控制。
所以當時亞洲各國，無不希望日本能協助大家完成改革，趕走共同的敵人——歐洲人。這種可以稱為「泛亞洲主義」的普遍心理，即是日本後來推行「東亞共榮」的深層基礎。
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亞洲人這麼想，日本人卻不這麼認為。一般人討論這段歷史，都會提起福澤諭吉的「脫亞入歐」論。
福澤諭吉認為，今日世界是文明民族以專橫手段消滅野蠻民族的世界，亞洲已淪為落後野蠻的國度，無法救了，日本不能站錯隊伍，必須趕快加入帝國主義陣營，用帝國主義的方法對待亞洲各國，以此獲取日本的長期發展優勢。這一論述方向，直到今天，仍對日本的右派思想發揮著微妙的作用。
不過我們也應該知道，日本固然一方面脫亞入歐，但一方面又覺得西方人並未平等待他，如此處在東西夾縫，只能得到一種「高等亞洲人」的地位，令人不悅，這又是後來日本與西方帝國主義決裂的心理基礎。
平心而論，如果當年日本不是信奉「脫亞入歐」，而是反過來加入亞洲，帶領亞洲人反抗西方帝國主義，老實說，其後的太平洋戰爭它未必落敗，而與英國的緬甸戰爭，也可得到印度人的響應，長驅直入，解放中亞，改變全球格局。可惜日本一邊「脫亞入歐」，藉此取得帝國主義的所有好處，一邊卻宣傳「東亞共榮」，為自己的帝國主義行徑脫罪，這種權謀做法，自然無法讓亞洲人相信他有誠意與東亞平等共榮了。
由此，我又想起日本明治維新前的一位思想家吉田松陰。這位先生以講「尊王大義」著稱，他的學生後來都成為明治維新的重要人物。吉田松陰曾為日本謀畫了一套類似諸葛亮「隆中對」的大戰略。大意是說，日本為今之計，一方面要固守疆域，善與英美周旋，一方面要強化武備，讓西方國家不敢侵犯，但做到這兩點，只是勉強自守，尚不足以長治久安。若要開一國之大業，那就必須進行下面的大戰略：
「墾蝦夷（北海道），收琉球，取朝鮮，拉滿州，壓支那，臨印度，以張進取之勢。」又說：「收滿洲逼俄國，併朝鮮窺清國，取南洲襲印度。宜擇三者之中易為者而先為之。此乃天下萬世、代代相承之大業矣。」
這一套戰略規劃，其實是福澤諭吉「脫亞入歐論」的思想準備，也是今天日本右派思想的真正啟蒙。
再回頭談本書。
我十分注意作者如何討論日本現代化的成功經驗。因為當時的奧圖曼帝國，離歐洲很近，最早受到威脅，所以比日本、中國提早二、三十年啟動維新改革，可惜最後以失敗收場。同樣的，印度也比中國提早二、三十年，對英國進行軍事抵抗，一樣是失敗收場。為何獨獨日本成功呢？
雖然作者沒有直接回答這一問題，但隱約暗示，當時日本因為有天皇作為國民的認同中心，所以能成功的整合傳統力量與改革力量，順利完成維新。相反的，無論是伊斯蘭、印度或者中國，因為缺乏認同中心，導致新舊力量互相傾軋，內憂外患一起降臨，所以無論付出多少犧牲，也成了白費。
在這個思維之下，作者特別強調梁啟超在亞洲革命歷程中的重要性。因為他是當時眾多改革者當中，極少數注意到此一問題的人。
在此，我可以代作者往前再多說一句。如果當時的中國革命，最後不是主張革命的孫中山勝出，而是主張君主立憲的梁啟超成功，那麼中國現代化的道路必然可以省去許多痛苦的冤枉路。
總結我讀這本書的最大收穫，有三個方面：一是了解伊斯蘭世界的崩解過程，以及他如何變成今天的模樣。二是明白了日本維新成功的心理因素與戰略思想。三是認識到梁啟超不但在中國是個重要人物，即使在亞洲，他的重要性也絕不在孫中山之下。
所以我想小聲呼籲一下，我們的中學國文課本，真的可以再多選兩篇梁啟超的文章，我相信這樣可以慢慢調整我們對整個近代史的看法。
最後，附上我在楊照的廣播節目上介紹此書的錄音，網址如下
http://www.andbooks.com.tw/eepaper/asif/broadcast/NEWS98_131205_1300.mp3
一點照新聞「好書推薦」
談「從帝國廢墟中崛起：從梁啟超到泰戈爾，喚醒亞洲與改變世界」
主持人：楊照
與談人：王思迅
時間：2013/12/5 13:00-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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