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先秦時期:平凡人構築的社會基石
01誰發起了中國最早的「不動產交易」
在遙遠的古代,沒有不動產、房地產的說法,土地是硬通貨,土地的分配往往伴隨著流血犧牲,要麼是征戰搶奪,要麼是立功分封,除此之外,再無他法。而開不動產交易之先河的人,是周朝時期一個名為裘衛的小人物,在他之前,我們根本找不到任何有關土地交易的資訊。
裘衛本人並不是什麼王公貴族,光從名字就可以看出來。裘,指的是動物皮毛,所以裘衛家族所從事的工作基本上和畜牧業脫不開關係。既然他是平民百姓,而平民百姓基本上是沒有機會獲得分封的,那他用來交易的土地是哪裡來的呢?
裘衛自己開闢了一條新路。這條新路,讓人們有了獲得土地的新途徑,他還別出心裁地把這件事刻在鼎上。
夏商周時期,鼎之類的青銅重器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是代表等級和權力的禮器。從某種意義上說,鼎象徵著使用者的高貴地位。然而,裘衛卻將不動產交易這件事情,光明正大地刻在鼎上,這在當時是不可想像的。因為平民們不要說使用鼎,就連見到鼎的機率都非常小,更不要說用自己的名義鑄鼎,還刻上銘文了。
裘衛一共鑄造了四個鼎。第一個鼎叫作「衛簋」。「簋」這個字非常生僻,原意是一種盛放食物的青銅器,其實它和我們一般所見的鼎不同,但二者都是禮器和貴族身分地位的象徵,在這裡為了敘述方便,就一律稱為「鼎」了。總之,鼎與簋都與吃飯用的器物有關,如今北京東直門內的餐飲一條街,就叫簋街。言歸正傳,當時裘衛年少氣盛,心懷抱負,直接到周王室應徵,想謀得一個職位。原本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沒想到這一路竟非常順利,最終他通過了王室的複試,得到了「司裘」這個職務。這個職務在當時屬於政府職員,相當於今天的公務員。
參加考試的不只有裘衛一人,一起得到職務的新人們在辦理完王室的入職手續後,得到了天子的召見。畢竟,這群人代表了當時的精英群體,即將為周王室服務,不管是走形式還是真心實意的祝福,周王都要表示一番。
裘衛鑄造的衛簋上就記載了這件事情。因為對於平民百姓來說,得到天子召見肯定是天大的榮譽,裘衛將此事刻在鼎上,表示他非常重視這次的工作機會。
裘衛鑄造的第二個鼎叫作「衛盉」。據鼎上所刻的銘文記載,周共王三年(西元前九二○年)三月,周天子要在豐邑舉行爯旂(舉旗)典禮。
按照當時的制度,各路諸侯都會參加典禮、朝覲天子。禮儀規定他們必須佩戴瑾璋,身上所穿的服裝也要華美得體。
在這裡,我們必須提到另一個人─矩伯。矩伯是一個沒落的貴族,除了祖上獲封的土地之外,基本上沒有其他財產。但是,朝覲天子的時候,又不能穿得太寒酸,矩伯沒辦法,只能找到裘衛,希望裘衛能夠借幾件比較華麗的衣服給他。有困難時向好朋友張口求助,也算是一條出路。矩伯的這位草根出身的好朋友裘衛表示,自己願意在他困難的時候,有償地拉他一把。
從這件事情上,我們也能夠看到,雖然裘衛只是一個小職員,但是他的職權可不小。裘衛管理的是王室的皮毛生意,那是很多平民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我們甚至可以大膽地猜測,裘衛在私下裡,可能還做著自己的小生意,而且買賣還不錯。
既然矩伯開了口,裘衛自然願意出借,但必須有抵押物,裘衛可不幹賠本的買賣。雙方商量,矩伯用十塊田做為抵押,從裘衛那裡借瑾璋;用三塊田,從裘衛那兒借玉飾和禮服。
除了抵押物,雙方還定下了相應的規矩。如果矩伯沒有按時歸還借來之物,那麼這些田地就永遠抵押給裘衛。
可能有人會問,買賣土地難道不違反周朝的制度嗎? 畢竟周朝的法律規定「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為天子所有,嚴禁私自買賣。然而,在這次矩伯和裘衛的約定中,有兩個非常重要的詞:「永遠」和「抵押」。矩伯的土地永遠抵押給裘衛,並不改變所有權,這就不違反周朝有關土地的制度。這可以理解為,裘衛打了一個漂亮的擦邊球,在違法的邊緣瘋狂試探,沒有露出任何破綻。
裘衛之所以敢借給矩伯這些東西,是因為裘衛知道矩伯除了土地一無所有。如果矩伯違約,那麼他就失去了唯一的財產。即便是土地被矩伯及時贖回,裘衛也不會著急,因為只要天子還要召見諸侯大臣,矩伯就要繼續向自己借華麗的禮服和瑾璋,到了那個時候,矩伯會再次向裘衛抵押自己的土地。
總之一句話,這是一個穩賺不賠的買賣,裘衛占盡了優勢。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裘衛還把這件事情非常詳細地告訴了伯邑父、崇伯、定伯、亮伯、單伯等執政大臣。
於是,在各位大臣的見證下,裘衛和矩伯將所列條件寫得一清二楚,達成了協定。裘衛把禮服和瑾璋借給矩伯,而矩伯的土地也一塊不少地被裘衛收入囊中。事成之後,裘衛製作了青銅器衛盉,希望自己能夠得到老天爺的祝福。
在當時,鼎經常用於祭祀。裘衛希望透過祭祀,把自己和矩伯交易土地的這件事情,稟告早已經去世的父親惠孟。
在西周時期,土地買賣是被絕對禁止的。當時所有的土地都歸天子所有,平民百姓使用土地要繳稅,諸侯也不可以進行土地交易。周天子賜給貴族封地,即便貴族不想要,也不能擅自賣給其他人,而且周天子還有權將土地收回。因此,諸侯們只能一輩子死守著自己的封地。在此期間,肯定有人嘗試過土地交易,但是下場一定都很慘。就在這種背景下,裘衛打了一個漂亮的擦邊球,用一個合法的手段把矩伯的土地收入囊中。
裘衛之所以能辦成大事,正是因為他膽子大,而且聰穎過人。他的想法非常超前,勝過了當時的大部分人。似乎從工匠刻完衛盉上最後一個字的最後一筆起,周王朝就開始走下坡路,而裘衛家族則開始發展壯大。
周共王五年(西元前九一八年),裘衛奉天子命,建設「二川」工程。也就是說,裘衛開始承包土建工程了。既然是土建工程,必定會涉及拆遷問題。這次,裘衛碰到了對手,拆遷對象是貴族邦君厲。經過數輪斡旋溝通,裘衛提出條件,用自己的五塊田對換邦君厲的四塊田,邦君厲同意了。工程隨即破土動工,進行得十分順利。裘衛此舉其實並不虧,如果能夠按時完成工程,那麼他所得到的獎賞遠超過所付出的田產價值,這當然合算。
眼看裘衛利用工程要一步登天,邦君厲心裡不平衡了。於是他當即反悔,開始組織社會閒散人員鬧事,導致裘衛的大工程不得不暫時停工。裘衛該怎麼辦? 他面前有三個選擇。
下策是組織現場施工人員,和那些鬧事的人硬碰硬;中策是和邦君厲再次談判,再給他一點好處;上策是找周天子出面,主持公道。
裘衛多聰明啊,不到萬不得已,他能選擇下策和中策嗎? 上策才是他的首選。
於是,裘衛向周天子和眾多大臣申訴,他說:「你們得主持公道,否則這工作做不下去了。如果天下的貴族們都不守信用,那我們大周王朝的社會根基也會受到傷害。」這一下就拉高了一件小事的危害程度,王室立刻派人傳證、核對,邦君厲很快承認了確有此事。
執政大臣隨後做出裁決:雙方此前簽訂的協定是有效的,應該按照協定執行,邦君厲必須遵守協議上的條款,不能再次違約,如果再次違約,就會受到嚴厲的處罰。這大概是中國歷史上能追溯到的最早的地契。畢竟,這個協議經過了天子和眾大臣的認可,效力已經與地契十分相近。
裘衛鑄造的第三個鼎—「五祀衛鼎」,記錄了這件事。
在古代,如果你買了一塊地,就可以直接在土地上建房子。因此,地契還兼有房產證的功能。在更遠古的時候,我們的祖先剛剛學會使用工具,住在山洞中,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他們沒有所謂的「房產」概念,更沒有貨幣的概念,當然也就沒有土地交易的說法。所以說,從華夏文明出現開始,一直到裘衛進行土地交易的這一刻,其間數千年,沒有一個人進行過土地交易。裘衛開創了先河。
從另一個角度看,周王室支持裘衛,並嚴厲警告了王室貴族,表示裘衛這幾年的職業生涯已經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上司和同事的認可,可見裘衛也是一位人際關係學的大師。
裘衛出身不好,自己的家族和王室沒有任何關係,完全憑藉一人之力,利用多年經營的人際關係打敗了王室貴族。這對他來說稱得上是輝煌成績,所以他把這件事情刻在鼎上。
裘衛鑄造的第四個鼎──「九年衛鼎」上記載的事情,更說明了裘衛不是一般人。鼎上銘文一共豎排十九行,一百九十五字,記錄了裘衛和矩伯的另一次交易,這一次裘衛得到的更多。
周共王九年(西元前九一四年)正月,周天子在駒宮以盛大的禮儀接見眉敖(微國國君)派來的使者。矩伯再一次為了自己的顏面而向裘衛開口,求借一輛豪車及車上的裝飾品。為了讓自己的夫人顯得不那麼寒酸,矩伯又借了幾件漂亮的禮服和飾物。當然,抵押物是必需的。這次的抵押物是一大片林地,條件和上次一樣,如果不按時歸還,林地就永久抵押給裘衛。有了上次交易的成功經驗,這次交易也在雙方和諧歡樂的氣氛中順利完成。
裘衛一生中的大事幾乎都刻在青銅器上,他希望用這種方式來永久記錄下自己的奮鬥史。到了今天,這些刻在青銅器上的歷史事件,成了歷史學家研究西周社會、政治、文化、經濟的史料。裘衛的本意只是希望自己的後代能永遠牢記祖上的功績,沒想到幾千年後,裘衛家族早已不復存在,但後人仍然能透過青銅器上的銘文,瞭解他的一生。
在中華文明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像裘衛這樣留下零星紀錄的人不計其數,如今都成了寶貴的文化財富。
第二章 漢晉時期:平凡人創造的天下格局
16婢女外交家
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外交人才非常多,例如鑿通西域的張騫、持節不屈的蘇武,卻鮮少聽聞古代的女外交家。其實早在漢代,就有一位非常出色的女外交家,名叫馮嫽,也被稱為「馮夫人」。
漢武帝時期,北方的匈奴勢力很強,雙方戰爭不斷。漢武帝為了拉攏更多的力量,
採用和親政策,與西域國家烏孫聯盟,共同對抗匈奴。當時嫁過去的公主是漢朝王室的宗室女,人稱「解憂公主」。大漢朝的公主出嫁,肯定不能是孤身一人。大量的侍女陪著公主一起遠嫁異國,負責照顧她的生活,馮嫽就是侍女之一。
雖然馮嫽只是一個侍女,但她和公主的關係特別好,算得上是公主的「閨蜜」。在異國他鄉擁有一個知己,讓遠離故土的解憂公主得到了些許安慰。此外,馮嫽很清楚和親的公主都肩負政治責任,自己作為公主的侍女,理應為她排憂解難。因此,馮嫽在烏孫國非常活躍,很快就掌握了當地的語言和文字,與當地居民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只有這樣,她才能幫助公主更好地融入這個異國社會。
因為善於溝通交流,馮嫽這個來自異國的侍女,逐漸被當地人接受。她開始代表公主處理與官員之間的往來,甚至可以用公主的名義訪問附近的小國,帶去漢朝友好的問候,並且得到了大漢朝廷的認可。慢慢地,西域各國的人都知道了在烏孫國有一位出色的漢朝女子外交官,馮嫽的名聲越來越響亮。
馮嫽舉止大方,行為優雅,這樣一位出眾的女子,必定會引起烏孫國高級官員的注意。烏孫國的右將軍傾慕於她,直接向她求婚。
馮嫽答應了,但其中或許沒有多少愛情的因素,更多的是出於國家利益的考量。馮嫽心裡清楚,公主已經是烏孫國的王后,自己作為她的侍女,肯定會在烏孫國度過餘生,能和烏孫國的高級官員結婚,也可以讓烏孫國和漢朝的關係更加緊密。
然而,漢宣帝時期,烏孫國發生了內亂,北山大將烏就屠趁機篡位。烏孫國政權更換,這也意味著從前漢朝和烏孫國建立的姻親關係不存在。
漢宣帝當然很生氣,立即派遣破羌將軍辛武賢率軍出擊。軍隊浩浩蕩蕩地出發了,但是西域都護鄭吉意識到大漢軍隊的弱勢,雖然師出有名,但烏孫國畢竟距離漢朝太遠,等漢朝軍隊長途趕路來到烏孫國,早已經是人困馬乏的狀態,怎麼還有精力打仗?
與其用武力解決,還不如先嘗試一下政治手段。鄭吉便向朝廷建議,大軍先按兵不動,讓馮嫽和烏就屠談判。如果談判不成,再出動大軍也不遲。
馮嫽長期在烏孫國居住,當然瞭解內部的情況,也瞭解烏就屠的性格。她這樣一位本地通,知道該如何勸說叛軍,也知道叛軍想要什麼、懼怕什麼。於是,馮嫽陳述利害,恩威並施,很快就把烏就屠說服了。
烏就屠答應退位,把王位讓給解憂公主的兒子元貴靡,而漢朝也賜給他一個封號。一次會面,幾句交談,就讓一場血腥戰爭消解於無形,顯示了馮嫽這位外交家出色的能力。
馮嫽立了大功,漢宣帝打算召她回國,親自接見並表彰她。於是,馮嫽終於回到了自己闊別四十多年的祖國。這一次,漢宣帝不只親自接見馮嫽,還封她為正使,讓她再次出使烏孫國。
烏孫國國運坎坷,沒多久,烏孫王元貴靡病故,他的兒子星靡登基。然而,星靡太過軟弱,根本沒有能力治理國家。於是權臣趁機掌控朝政,烏孫國又一次陷入內亂之中。
此時,解憂公主已經七十歲了,她不願死在異國他鄉,打算完成最後的心願──回到家鄉。就這樣,解憂公主和馮嫽回到了漢朝。
其實,從馮嫽做出的貢獻來看,她完全可以留在漢朝頤養天年,但國家需要聯結烏孫這個盟友,鞏固在西域的影響力。為此,馮嫽選擇第三次出使烏孫國。
馮嫽的溝通能力極其出色。她說服了反叛的權臣,平息了烏孫國的內亂,使烏孫國與漢朝的關係恢復如初,而她的大名也再一次響徹西域各國。隨後,漢朝讓馮嫽以解憂公主的名義走訪西域各國,擴大了漢朝的文化影響力。
總的來說,馮嫽的確是一名奇女子。她比王昭君出塞早了六十八年,在烏孫國待了五十多年,通曉各國語言,就連《漢書》都用了很大的篇幅來記錄她的事蹟。可能很多人都忘了,馮嫽最初僅僅是一名侍女,這都是由一個侍女創造的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