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表情包，我起頭 〉〉 路易－利奧波德‧布瓦伊 （節錄）
Louis-Léopold Boilly｜1761-1845

自畫像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因為透過自畫像可以看出一個畫家的個性。有的人嚴謹，有的人悲觀，有的人自戀，有的人神經兮兮……

杜勒《自畫像》
Self-Portrait 1498

林布蘭《自畫像》
Self-Portrait 1669

庫爾貝《自畫像》
Self-Portrait 1845-1846

梵谷《獻給高更的自畫像》
Self-Portrait Dedicated to Paul Gauguin 1888

接下來請你看看這張自畫像：

他叫 路易－利奧波德・布瓦伊。
Louis-Léopold Boilly, 1761-1845

一個生活在拿破崙時期的法國畫家，也是個名副其實的小眾畫家。
在法語裡，Boilly通常被譯成「布瓦伊」。但我覺得這有點拗口，所以打算給他起個綽號：
「開水哥」（boil在英文裡是「煮沸」的意思。）

我想任何人看到這樣一幅自畫像，無論對藝術是否感興趣，都會對這個人好奇吧——一個人得喝得多醉才會把自己畫成這樣？
然後就會發現，這個人的自畫像大多都呈現這種「表情包」狀態──

「突然發現自己設的鬧鐘沒響」

「當老闆問我今晚有沒有空時」

最後這幅最有意思。他指著右邊，彷彿在跟你說：
「我來的路上遇到一個笨蛋。」
這幅自畫像是一套的：右側通常會有個「接梗」的老頭畫像，據說是畫家的父親「扮演」的。
但其實無論放誰的畫，都能產生一種蠢貨效果，不信你看……

「開水哥」布瓦伊看起來是個很開朗的人，其實……他真的挺開朗的。
即使生活在動盪的年代，他也並沒什麼大起大落的人生，開開心心地活了84歲。
或許他之所以小眾，正是因為沒什麼跌宕起伏的故事吧？

「開水哥」是個自學成才的畫家，按現在的分類應該算是個「風俗畫」（Genre Painting）畫家。
然而他剛出道時的作品，卻有點一言難盡……

「衣衫不整匆忙分開的一對男女」、「比誰的腳更好看（但其實是為了露腿）的少女」、「私闖女子閨房的男人」……
事實上這些都算是比較收斂的，那些露骨的我就不放了……

關於「一個人靠畫『小黃圖』是否能養活自己」這個問題，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色情即使披上藝術的外衣，也很難登堂入室。
當年我媽撞見我在看李安的《色，戒》時，就完全不認同這是藝術……

Anyway（總之），畫「小黃圖」能否養活自己我不知道，但「開水哥」肯定不需要用「小黃圖」來養活自己（「興之所至，玩玩而已」）。

因為他的主要收入來源是這個：18、19世紀證件照。
這些是「開水哥」的「招牌菜」——小尺寸肖像畫。
他畫的肖像畫幾乎全是一個尺寸（22公分×17公分）的。模特兒也只允許擺一個pose（姿勢）：側身45度，只畫胸部以上（因為畫手很麻煩）。

由此可見他是個很懂市場的畫家。

這些迷你肖像畫的單價是120法郎，在當時並不便宜，但也絕不算貴，正好是中產家庭可以承受的價位。而他完成一幅肖像畫只需要2個小時，幾乎就是「立即取件」了。

這種「證件照」的商業模式在18、19世紀的巴黎幾乎就是一本萬利，一個月畫一幅就足夠支付所有生活開支，畫兩幅以上就其他什麼事都不用幹了。
據不完全統計，「開水哥」從出道到退休共畫了5000多幅這種肖像畫，靠畫畫養活自己基本上不成問題。

故事說到這裡還算挺和諧的，但也有點無聊。

接下來這個「悶聲發大財」的快樂男孩將遇到人生最大的挫折。畢竟生活在18世紀末的法國，再低調的人也很難在亂世獨善其身。

1789年開展法國大革命之後，巴黎盛行「全民舉報」的社會風氣，看似人畜無害的「開水哥」就在這個時候被舉報了……


這次舉報主要針對「開水哥」出道初期的那些「小黃圖」，說他的這些作品不只有傷風化，甚至還有些反動。
比如這幅畫中，半裸少女身旁椅子上搭著的衣服，正好呈現出法國國旗的紅、白、藍三色。

你大概會問：那又怎麼樣？
那問題就大了！
把國旗和胸部畫在一起，就是對法國大革命的嚴重侮辱。
聽起來似乎有些矯枉過正的嫌疑，但我個人認為「開水哥」很可能就是在指桑駡槐。

紅、白、藍配色的暗示經常被用在與革命相關的藝術題材中（比如：《自由引導人民》），將這種神聖的配色放在了一個裸女的旁邊，很可能就是在暗示：比起偉大的革命，普通人更在乎那些「食色性也」的「瑣事」。

他自己當然不承認這些暗示，聲稱是勢利小人對他的惡意抹黑，在那個時代，藝術家的生存方式就是諂媚和歌頌。
於是「開水哥」想了個自救的辦法：他先是邀請治安委員會的成員到他的工作室參觀，藉機向他們展示自己平時的業餘愛好——畫馬拉。

馬拉是大革命的領袖之一，也是當權的政客。
開水哥「畫畫快」的技能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場，委員們發現在他的工作室裡，掛滿了被畫出各種姿勢的馬拉。

不得不說，這招「反向獻媚」還挺好用的，治安委員會的成員紛紛向「開水哥」約稿，最後甚至將他收編進了委員會。
總算是逃過了牢獄之災，但他也嚇得半死，從此再也不敢畫「小黃圖」了，開始專攻「社會性議題」，立志要做個對社會有貢獻、有擔當的藝術家。

但生性幽默的人，真的很難控制住自己的「調侃基因」……


7. 直接偷，不山寨的藝術大神 〉〉 帕布羅‧畢卡索（節錄）
Pablo Picasso｜1881-1973

西元1881年，中國自行組裝了第一台蒸汽火車（龍號機車）。法國巴黎的艾菲爾鐵塔（Eiffel Tower）還沒開始建造。而在西班牙的馬拉加（Málaga），誕生了一個將改變世界的天才——
帕布羅・畢卡索。Pablo Picasso, 1881-1973

是的，這是一個關於畢卡索的章節。
人類歷史上只有三個畫家，真正達到「家喻戶曉」的級別，即使對藝術毫不關心的人也能喊出他們的名字，畢卡索就是其中之一，另兩個分別是達文西和梵谷。

但畢卡索和他倆還有點不一樣，我們可以用「天才」來形容達文西，用「瘋狂」來形容梵谷，但要用什麼來形容畢卡索？你其實很難找到一個精準的詞來概括他。
因為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個形容詞。

用來形容看不懂，但又說不出是好是壞的情況。比如：你女朋友的新鼻子做得很「畢卡索」。

世界上有成千上萬的畫家，為什麼只有畢卡索能把自己混成形容詞？
看完這個章節你就知道了。

畢卡索一生說過許多名言，數量上堪比魯迅（別忘了他可是個畫家）。
納粹軍官在看到他那幅描繪戰爭殘酷的《格爾尼卡》後，問他：「這是你畫的？」
他回答：「不，是你們……」

有人問畢卡索：「什麼是藝術？」
他回答：「什麼不是藝術呢？」

這些看似耍小聰明的名言，可以說就是他的個性寫照——
用逆向思維讓人意想不到——簡單說就是「和所有人反著來」。甚至他的一生，就是在不停地反轉。

好比清華博士畢業後去做流氓，混成老大後宣布自己是警方的臥底一樣，畢卡索靠一己之力把人生活成了一部電視劇，而且每次反轉都會徹底推翻之前的成就。因此他的藝術生涯被分成好幾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一個關鍵配角協助他反轉。

畢卡索還說過一句家喻戶曉的話：
「我花了四年時間學習像拉斐爾一樣畫畫，卻花了一輩子學習像個孩子一樣畫畫。」
我們來看看他有沒有吹牛。

這是畢卡索15歲時的作品，你要放在拉斐爾的作品旁邊，還真分辨不出孰優孰劣。

他11歲就已經能達到美術學院入學水準了。

但再往前看，會發現他畫的畫和普通小孩也沒太大差別了，也就是說他是從11歲左右開始學習「像拉斐爾一樣畫畫」的。

畢卡索10歲那年，跟隨家人從馬拉加搬家到拉科魯尼亞（La Coruña），他就是在那裡學習拉斐爾的。
在拉科魯尼亞的4年就是他藝術生涯的第一個階段，這個階段有個重要人——畢卡索的老爸：荷西・魯伊斯・布拉斯科。José Ruiz Blasco

順帶提一句，畢卡索的父親並不姓畢卡索，那是他母親的姓，比較特別。相比之下，魯伊斯在西班牙就相當於「家豪」、「淑芬」，沒什麼存在感。

Anyway，畢卡索的父親魯伊斯，其實本身就是個藝術家，身兼美術學院教授。
一般來說，一個優秀的藝術家不一定是個好老師，但一個優秀的老師肯定是個蹩腳的藝術家，你要問為什麼，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古往今來大體如此。

那麼我們的老荷西・魯伊斯・布拉斯科呢？
他肯定是個蹩腳的藝術家，這點是他自己承認的。
據說他是看到兒子的畫時頓悟的，魯伊斯在發現兒子的繪畫才華後，意識到自己沒希望了，於是把所有畫具和顏料全都送給了兒子，從此不再搞創作，開始全身心培養兒子。

畢卡索在藝術方面也確實是個神童，13歲就考進了高等藝術學院（老爸是教授可能是有幫助的）；入學後，成人花一個月才能通過的考試他一個禮拜就能通過，而且15歲就已經有作品入選西班牙當地的官方藝術沙龍，這些完全就是硬碰硬的實力了。

其實神童之所以會成為神童，主要不取決於神童本人，而取決於他有什麼樣的父母。
畢卡索的父親自從意識到兒子是個神童後，就決定放棄一切去扶持，因為他堅信兒子日後會成為與維拉斯奎茲（Diego Rodríguez de Silva y Velázquez）或法蘭西斯科・哥雅（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比肩的殿堂級大師，從此接肖像畫訂單接到手軟，運氣好的話甚至可能成為皇室御用畫師。
他看人是很凖，但格局還是小了，不過這也不能怪他，畢竟誰能想到自己兒子會混成「形容詞」呢？

能夠精準預判兒子成神的，大概只有聖母瑪利亞了。
Anyway，大概是因為太早被設計好了整條發展路線，畢卡索從小就變得特別叛逆；他可不想做什麼「維拉斯奎茲第二」，當然，十幾歲的他應該也沒想過自己會成為「現代藝術之王」，就只是因為叛逆而討厭古典藝術。
於是，畢卡索16歲就擺脫了父親的庇護，開始獨闖天下。而在父親的眼裡這完全就是在浪費才華。

畢卡索「浪費才華時期」的作品，受到了一些「當代大明星」的影響，畫中開始出現——

梵谷的對比色。
秀拉的點描。
羅特列克的醜女人。

私生活方面，他開始結交各種和他趣味相投的叛逆朋友，其中一個名叫——卡洛斯・卡薩吉瑪斯。Carlos Casagemas
他將作為第二個重要人物，開啟畢卡索人生的第二階段——
藍色時期。Blue Period: 1901-1904

這個卡薩吉瑪斯說起來也算是個藝術家，相較畢卡索當然沒那麼成功，和畢卡索生在同一個時代的藝術家其實都挺倒楣的，再厲害，都不可能超越頭頂上那塊天花板。

卡薩吉瑪斯和畢卡索的關係很像跟班和大佬，畢卡索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他們一起住，一起工作，還會一起去妓院，但據說卡薩吉瑪斯在這方面有潔癖，所以每次去都在樓下等畢卡索完事。完全就是個活在畢卡索的陰影裡的人，不光事業上無法超越畢卡索，感情生活也敗給他。
要知道，畢卡索這個人，雖然個子不高，但憑他機智的頭腦、叛逆的個性，以及那雙叫人過目不忘的大眼睛，能把全世界的女人哄得神魂顛倒。

他倆在巴黎遇到了一個名叫傑曼的女孩，卡薩吉瑪斯對她一見鍾情，但不用我說你應該也能猜到，這姑娘睡到了畢卡索的床上。

卡薩吉瑪斯依舊對她糾纏不休，每天要寫好幾封信給她，但談過戀愛的人應該都知道——對一個不愛你的人死纏爛打，只會叫其更加厭惡。

1901年2月17日，卡薩吉瑪斯趁畢卡索不在巴黎時，邀請包括傑曼在內的所有朋友在巴黎的一間咖啡館聚會，酒過三巡，他最後一次向傑曼求婚，被拒絕後，他從口袋中掏出一把手槍，朝她開了一槍，沒打中，隨即又朝自己腦門開了一槍。

卡薩吉瑪斯的自殺對畢卡索的衝擊很大，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畫都變成了藍色的……
而卡薩吉瑪斯就像一個鬼魂一樣，不斷出現在這些藍澄澄的場景中。

雖然在這之前就已經有人開始用色彩來表達情緒，但我還沒見過有誰會只用一種顏色抒發情緒的。

多年後，美國出現了一種用藍色命名的音樂（Blue），常用來抒發男女間的愛恨情仇。從此以後，「藍色」多了另一層含義（形容低沉陰鬱的情緒）。

一般來說，一個藝術家找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風格，就夠他吃一輩子了。但畢卡索如果靠藍色吃一輩子，那他就不配叫畢卡索了。
他怎麼能一直陰鬱下去呢，廣大婦女同胞是不會答應的。
正所謂「原湯化原食」，感情造成的傷害終究要用感情來化解。因此，解救畢卡索，讓他不再「藍過」（難過）的人，必須是個女人。費爾南德・奧利維雅　Fernande Olivier

卡薩吉瑪斯自殺後的第四年，畢卡索遇到了這個叫他神魂顛倒的女人。一顆冰冷的心臟開始回暖，畫面中開始出現粉紅色，隨即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溫暖。

畢卡索終於再次蛻變，進入了粉色時期，不不，人們給這個階段取了個更好聽的名字：
玫瑰時期。
Rose Period: 1904-1906

這段時期就沒什麼好說的，就是有點膩……可能因為我已經到了吃不了太甜的東西的年紀了，看到卿卿我我的東西就會覺得有點齁……

但玫瑰時期卻是收藏家們最喜歡的一個時期，畢卡索這個時期的作品總能在拍賣市場上刷新成交紀錄。
或許是因為玫瑰時期的畢卡索還處於「能看懂」的邊緣吧？

而接下來，畢卡索將正式進入「封神」階段，因為他將遇到這輩子最大的對手：
亨利・馬諦斯。
Henri Matisse

如果從頭到尾只是畢卡索一枝獨秀的話，那故事的精彩程度肯定會大打折扣。
就像梵谷和高更、透納和康斯塔伯一樣，「絕代雙驕」的故事總比「獨孤求敗」精彩。也確實得感謝老天爺，在最恰當的時候給他安排了一個最難超越的「死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