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喬治‧伊凡諾維奇‧葛吉夫(1866—1949,George Ivanovitch Gurdjieff)把與「生命實相」(reality)相關的知識,稱之為真正的「素質層面的知識」(knowledge of being),將它們看成一條源於遠古的河流,流經一個又一個時代,一代又一代人,一個又一個種族。他認為這種知識,是獲得內在自由和解放的必備工具。對於那些想要尋求人類生命在宇宙中意義的人,葛吉夫說,探尋的目的,就是為了突破阻力,找到這條河流。然後,只要保持透過「瞭解」(to know)來實現「如是存在」(to be,指的是一種與具有被動性和非靈性的「存在」相比,具有主動性和靈性,更接近本體狀態的高等「存在」方式。)。但是,為了明白這一點,他教導我們,必須要先清楚該「如何瞭解」 (how to know)。
葛吉夫非常尊重與靈性轉化有關的傳統宗教和法門,並把它們採用的不同方法總結為三類:著重於駕馭身體的「苦行僧之道」(way of the fakir)、基於信仰和宗教情感的「僧侶之道」(way of the monk)以及專注於發展頭腦的「瑜珈士之道」(way of the yogi)。他把自己的教學稱為「第四道」,這條道路同時在上述三個面向下工夫。這條道路重視的不是紀律、信仰和靜心,而是喚醒另一種智慧——知道和理解。葛吉夫曾說,他個人的希望,就是用他的一生和教學,將一種全新的上帝觀及世界觀帶給世人。
第四道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瞭解自己」(know thyself),葛吉夫提醒我們注意的這個原則,源自遠比蘇格拉底時代更早的時期。靈性成長來自於理解,一個人的理解程度,取決於他的生命素質的程度(level of being,指一個人內在更為實質的部分,顯示了一個人在靈性方面發展和成熟的程度,這部分的狀態可以經由有意識的努力而獲得提升。)。生命素質改變,可以透過有意識(conscious)的努力來實現,這種努力目的在達到一種有品質的思維和感受,從而帶來一種全新的覺察(to see)和愛的能力。雖然葛吉夫的教學可以被稱為「祕傳基督教」(esoteric Christian),但他指出,真正的基督教原理早在耶穌基督之前幾千年就有了。為了向生命實相敞開,為了與宇宙間的萬物合一,葛吉夫號召我們在「我是」(I Am)的體驗中活出完整的「臨在」(Presence)。
當葛吉夫開始寫《萬有一切》(All and Everything)這本關於人類生命的三部曲時,把最後一本書,也是第三部書稱為《只有在「我是」時,生命才是真實的》(Life Is Really Only Then, When “I Am”)。他在書中提及的寫這本書的目的是,帶給讀者一種對「存在於實相中的世界」(world existing in reality)的真實洞見。葛吉夫於一九三四年十一月開始寫,但六個月後停止了寫作,後來一直沒有完成這本書。他在一九四九年去世之前,把著作交給了最親近的弟子珍妮‧迪‧薩爾斯曼,委託她「盡一切可能——甚至不可能——讓我帶來的一切發揮影響力」。
在葛吉夫去世時,他的追隨者分散在歐美各地。薩爾斯曼夫人的首要任務就是召集他們一起工作(work,在第四道體系中指對內在下工夫或靈性的修鍊是第四道工作或工作。),其次就是為葛吉夫的教導設計出一種可以具體走向意識的工作形式。在葛吉夫去世後的四十年間,薩爾斯曼夫人安排出版他的著作,並將他傳授的「神聖舞蹈」(movement)的舞蹈練習保存下來。薩爾斯曼夫人還在巴黎、紐約、倫敦以及委內瑞拉的卡拉卡斯建立了葛吉夫中心。在這些中心裡,她組織共修團體和神聖舞蹈的課程,參加者把他們共同的努力稱為「工作」。今天,透過這些弟子和追隨者的努力,葛吉夫的理念已經散播到了全世界。
在後續的〈導讀〉中,薩爾斯曼夫人描述她如何是看待葛吉夫這樣一位在「傳統意義」認知中的靈性「大師」——他不是一位傳授理論的老師,而是一個以自身臨在,去喚醒他人和協助他人尋求意識的人。但她並沒有談到自己是如何透過本身的臨在來進行教學。薩爾斯曼夫人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有一種智慧,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是處於一種「警醒的態度」(attitude of vigilance)。對她來說,活出自己所教導的,就是一種「存在的方式」(way of being)。
葛吉夫與薩爾斯曼夫人的角色完全不同,就如薩爾斯曼夫人自己說的,葛吉夫為他的學生創造了先決條件,為每個人帶來顯著的影響,但他沒有一個有組織的共同工作形式,那些被植入知識種子的弟子們,無法持續的共同努力下去。於是,薩爾斯曼夫人站出來呼籲:葛吉夫走後,真正指引他們的是葛吉夫留下的教導,大家唯一的機會就是一起活出這個教導。
薩爾斯曼夫人不斷要求大家去瞭解葛吉夫的教導,分享彼此意識連接的體驗。她一再強調,必要的練習能為帶來一種對實相全新的感知,以及更穩定的臨在。這樣的臨在,就如存在於身體的一個獨立生命。
活出葛吉夫的教導,意味著醒來,讓那個認同於日常機能的自我死去,並於另一個空間、另一個世界的體驗中獲得重生。
第四道的基本原則之一,就是它是在生活中、並透過生活實踐。薩爾斯曼夫人在〈導讀〉中談到了這一點,探討葛吉夫帶給我們的靈性「道路」(way)到底意味著什麼?玄祕知識(esoteric knowledge)的傳遞需要其他人的參與,要在葛吉夫稱之為「學校」(school)的地方完成。所有祕教學校都有「覺察實相」(seeing reality)的共同目標,但採取的方法和「道路」是不同的。葛吉夫帶來了對一條道路的教導,不僅僅是想法,而是一種獨特的方法——一種「需要被活出來的生活」(life to be lived)。
薩爾斯曼夫人對「學校」的整體概念,從她組織的中心運作就可以看出。她所說的學校,是一個群體實踐教導的地方,而不是一個獲得理性知識的學院。這些中心沒有對外封閉,加入時沒有特定的資質要求,也沒有按學習進展劃分的層級。事實上,中心裡根本沒有老師。剛開始,參與者會在一個團體中工作,團體中有一個回答問題的帶領人。隨後,在更資深的團體中,大家只互相交流。第四道是一條理解之路,不需要去信仰或服從一個非凡的領導者。正像薩爾斯曼夫人在本書中所寫的,「教學是一種導引,只有能更深入質詢的人,才能擔負起服務的責任」。
薩爾斯曼夫人不斷反思生命存在的真相,並將想法寫在筆記本上。這種深入質詢是她教學的基礎,她充分利用每次聚會。每次聚會前,她都認真準備,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將她想帶到聚會的想法寫下。她一直保存著這些如日記般的筆記本,直到生命盡頭。這些資料放在一起,成了一部有四十年歷史的編年史,體現了薩爾斯曼夫人一生在反思真相和傳授葛吉夫教導所做的工作。九十一歲的她寫道:
我在寫一本書,關於在生活中如何做到如是存在,以及如何活著這兩個層面。這本書告訴你如何找到平衡,是從一個層面到另一個層面,還是找到一個介於兩者之間的方法?我們的眼光必須超越並穿越尋常的思維,向另一個更高等的頭腦敞開。否則,我們就會卡在門檻前,而門卻打不開。
薩爾斯曼夫人十年後去世時,留下悉心保存完好無缺的筆記本。對於那些她最親近的人來說,上面這段話就是對這份遺產的清楚指示:她希望透過這些資料,説明葛吉夫已經完成了他的著作,闡明對真相的真實洞見,並且幫助他完成使命,把一個失落的知識體系帶回當代的世界。
薩爾斯曼夫人全心投入葛吉夫以及他留下的工作,將她自己的貢獻作為向他的「致敬」。她不斷召喚人們活出葛吉夫的教導。這些品質都反映在本書中。她經常複述葛吉夫的話,有時會重複他的原來的話。例如,第85節關於八度音階的文字,她說是來自葛吉夫的;第92節關於分開注意力的練習,就是借用了葛吉夫第三本著作裡的文字。她使用葛吉夫的用語來教學,但卻加入了自己的洞見。例如,對她來說,「意識工作」需要不同區域的大腦,以及掌管思考、感受和運動的「中心」(centers,第四道體系認為人有三個中心:理智、情感和運動本能中心,分別對應頭腦、心和身體。)同時參與,這樣才能體驗到統一的臨在;這需要一定的「掙扎」(struggle),不是為了對抗我們的自動化機能而掙扎,是為了達成保持臨在的積極目標;關鍵是保持一種內在的「觀察」(look),在「覺察的行動」(act of seeing)中「保持面對」(stay in front);一個人必須要以如體驗「第二個身體」(second body)般的去體驗臨在,才能具有不受外在影響的穩定性和獨立性。
同時,薩爾斯曼夫人也發展出了自己的語言和說話方式——有力而直接。就像葛吉夫一樣,她不太在意傳統的語法和詞彙,不在乎比喻的連貫性,也不關心是否符合既有的科學概念。對她而言,她最在意的是,描述對意識的體驗時語義是否清晰,為此,在某些地方甚至需要刻意作出不精確的描述。
我們得先提醒讀者,這本書的特色:幾乎沒有提到任何生命的真相,以及葛吉夫如何活出生命真相的教導的敘述和解釋,就如葛吉夫晚年一樣,薩爾斯曼夫人堅持不以理論形式討論第四道的教導。當有人提出一個理論性問題時,她會一概予以回絕:「你得自己去找答案。」對她來說,只有理論,或沒有相關體驗的概念是不夠的——真相無法被思考。理性的頭腦中所擁有的知識,尤其是那些與「我們是誰」有關的想法,都是一種對實相的阻隔和遮擋。所以,本書不是在描述終點的景象,而是對實際旅程的一次記載,包括所走過的路線以及沿途的標誌。
薩爾斯曼夫人有自己獨特的說話方式,她說話不但用詞獨特,衝擊力也很強。聽她說話的人,會覺得她非常精確知道自己的表達方式,以及想要說些什麼。這從她的筆記中可以得到證明,這些文字顯示出她四十多年中超凡清晰與連貫的思維。她在每一刻表達的,不僅僅是字面的意思。薩爾斯曼夫人在〈導讀〉中說,葛吉夫以他的臨在來教學,後面又寫到更高層次的知識,是可以透過理論和語言傳遞的,但傳遞者必須對那些知識有親身的體驗,並可以將它們內在的生命力表達出來。這種表達需要以一種有意識的狀態來說話,在當下為那些可以跟隨的人指明方向。這種教學方式需要非常專注,就像這本書中所說的一樣。我們每次最多只能吸收一節的內容,甚至最多只能聆聽別人讀一節的內容。
就像所有的體驗實錄一樣,薩爾斯曼夫人描述內在旅程,只有活出那些經驗的讀者才能真的理解,也就是他們得親自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在這方面,本書與葛吉夫的第三部著作是一致的。他在那本書中預言,只有有能力理解的人才能觸及書中的精華。每一個閱讀或聽別人讀內文的人,都會知道什麼是他們已經瞭解的,更重要的是,他們會知道還有什麼是自己不瞭解的,朝著一種未知感去敞開。這種感覺被薩爾斯曼夫人稱為「通往實相的門檻」。
這本書由珍妮‧迪‧薩爾斯曼的幾個家族成員和追隨者編輯而成。書中內容完全取材於她的筆記,只有少數的段落來自於她的其它文章。我們沒有刻意去標示出那些摘錄的內容出自於她、葛吉夫或其他人。這些章節是按照素材中原來的主題整理出來的,排列順序則對應不同階段的內在工作。雖然順序並非按時間排列,但一至四篇中的大部分內容都來自於她在葛吉夫去世後的十年間所做的筆記。在那之後,聆聽薩爾斯曼夫人講話的人,已經可以從出版的葛吉夫著作中進一步瞭解他的理論。這些著作都條列在本書結尾的人物背景介紹裡,其中還包括對「三的法則」(law of three)和「七的法則」(law of seven)這些宇宙法則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