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森林與記憶
在茂密的栗子樹下,
鄉村鐵匠就站在那裡。
——美國詩人亨利‧沃茲華斯‧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
〈鄉村鐵匠〉(The Village Blacksmith)
我的祖父伯納德‧薩克斯在一九一四年從俄羅斯移民到美國,先是做了幾年的家具商,後來替俄羅斯新成立的布爾什維克政府工作,出售從沙皇宮殿掠奪來的古董而致富。於是他跟妻子布魯瑪一起以極低的價格買進一些廢棄的農地,幾乎是免費的。這塊土地為一小群俄羅斯猶太人——主要是共產黨員——提供了一個緩衝區,讓他們暫時隔絕這個充滿威脅的世界。他們就像一群鳥兒,在暴風雨中被吹離了飛行路線,突然來到陌生的地方,害怕遭到掠食者捕獵,在森林中尋覓安身之地。
在我小時候,這片森林似乎可以追溯到無盡遙遠的古代,只要往林子裡多走幾步路,時空就彷彿失去了意義——儘管偶爾看見散落在地面的彈殼或空啤酒罐,就會讓我想起「文明」並不是真的那麼遙遠。幾十年來,偶爾會有人到此伐木、偷獵,情侶與鄰居也會漫步穿越樹林,但是,在這約莫半個世紀的時間裡,可能只有我會反覆前來此地探索。這塊土地的其中一部分,大約有三十三公頃的面積,已經歸我所有,依然一如既往地可愛,卻無利可圖。
當你開始漸漸了解森林之後,有些樹木就會變得比其他樹木更顯眼。自史前時代以來,樹木就經常被視為地標,用來紀念過去發生的事件,儘管其中有許多關聯可能都只是傳說。像是菩提樹,據傳是佛陀禪修悟道之地;安克威克紫杉(Ankerwycke Yew),據說見證了約翰國王簽署《大憲章》;另外像羅賓漢及其部屬聚集的大橡樹,英格蘭國王查理二世躲避克倫威爾士兵的皇家橡樹(Royal Oak),還有亨利四世在簽署南特詔書(Edict of Nantes)之後親手栽植的布雷隆橡樹(Breslon Oak)等等。
不只歷史事件如此。自古以來,情侶就會在山毛櫸樹皮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或姓名字首縮寫,通常周圍還環繞著一顆心,這早已成為一種習俗。古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詩人魯多維奇‧亞里歐斯托(Ludovico Ariosto)、還有英國的莎士比亞等人都提起過這種做法。湯瑪斯‧哈代(Thomas Hardy)在詩作〈在風雨中〉(During Wind and Rain)的最後兩句寫道:
啊,不;年歲啊,年歲;
看雨滴刨除了他們鐫刻的名字。
這些名字會隨著樹木一起生長和腐爛,受到風雨、天候、昆蟲和閃電的影響,但是或許注定會保留很長的時間。
我那塊地有一份在一九三三年簽訂的契約,其中引用了一八四五年做的一項調查。契約開宗明義就先記載財產邊界,「從所謂的『梨子樹』開始」;調查接著又提到另一個樹木標記,「在橋附近的栗子樹樁」;另外,還有兩處提到了特定的白橡樹。當地人都熟悉這些樹木,因此這樣的劃界可以具有法律效力。我曾經試圖尋找那棵梨子樹或是樹木殘株,卻徒勞無功。儘管如此,替我管理這片土地的林務員安東尼‧德爾韋斯夫告訴我說,現在仍然可以照著契約中規定的邊界走一圈。
歐洲浪漫主義時期的繪畫與詩歌,似乎偏愛看起來幾乎是原始的森林,但是又有過往文明的遺跡。大樹旁邊是雜草叢生的廢墟,通常是曾經宏偉的建築,例如教堂、城堡或是古典神廟,而且往往只剩下一面牆或一根柱子,藝術家可能還會畫到月光照射在曾經鑲有彩繪玻璃、如今卻光禿禿的窗格子,閃閃發亮。美國東北部的森林在某種程度上就符合這樣的公式。遠遠望去,東部的森林就像一片未受破壞的荒野,不過卻曾經有許多石牆將田野分隔開來。然而,與歐洲森林相比,這裡的建築廢墟要少得多,因為早年的殖民者更依賴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木材蓋來房子,而不是使用石材。結果,許多美國的穀倉、棚屋、堡壘和房舍可能都已解體,幾乎不留痕跡。
正如歐洲浪漫主義繪畫作品經常包含人類衝突的遺緒,美國的浪漫主義作品則記錄了人類的貪婪。大家可能會認為,廢墟見證了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逆境,一場為了生存而進行的悲慘鬥爭,然而事實卻鮮少如此。從十六世紀到十八世紀,歐洲殖民者聲稱自己擁有這片土地,於是驅逐了美洲原住民。然後,在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他們放棄了農場,向西遷移,去追求更大的財富。森林很快就收復了廢棄的農場。我居住的紐約州以其大城市聞名,不過目前該州的森林覆蓋率約為百分之六十五,是十九世紀末的三倍多。
關於美國東北部林地的文字記載出奇的少。我常去的紐約植物園裡有一塊名為塞恩家族森林(Thain Family Forest)的區域,在宣傳文字中說是紐約市現存最大的「原始森林」。原始森林一詞本身現在不無爭議。過去的意思是指大片未受人類影響的樹木生長區域,有點像神話中的伊甸園。不過導覽員跟我說,植物園對「原始森林」的定義是:據我們所知,從未被砍伐過的區域。即使是這個擁有豐富資源、在紐約甚或全世界都是最多人參觀的植物園,也無法確切地判斷其所在的土地是否曾經遭到砍伐。我與紐約州的許多地主討論過這個問題,但是他們對自己土地的早期歷史知道的極其有限,有些人甚至一無所知。我們美國人跟過去歷史是多麼的隔絕啊!
話說,相關文字記載何以如此稀缺?其中一個原因是,土地所有權在舊世界多半被視為一種遺產,而在新世界,則被視為一種商品,可以在合適的機會進行交易。繼承莊園土地讓很多美國人聯想到貴族秩序,而他們來到新大陸就是為了逃避這樣的秩序。所以他們不會種樹庇蔭後代子孫,也不會記錄他們財產的詳細歷史。
另一個原因則是稱為「植物盲」(plant blindness)的現象。這並不是說像植物一樣盲目,因為實際上植物對光的反應很快,根本就不盲。這個名詞最早是由詹姆斯‧萬德喜(James H. Wandersee)與伊莉莎白‧舒斯勒(Elisabeth E. Schussler)在一九九九年二月號《美國生物教師》(The American Biology Teacher)期刊的客座社論裡創造出來的。作者給的一個定義是「以人類為中心而有誤導性的排序,認為植物不如動物,因此不值得列入考量」。他們指出,人類經常忽視植物、未能欣賞它們的特質或認知到它們對人類的重要性。
作者主要關切的是植物在科學課堂上被忽視了,但植物盲這個概念對歷史也有影響。森林成了一片模糊的棕綠色,在人類眼中好像超越時間。直到相當晚近,我們才開始認真記錄下森林的變化,主要原因是深具影響力的美國園藝家菲德烈克‧克萊門茲(Frederic Clements)在二十世紀初提出來的一個概念,稱為「極相森林」(climax for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