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亮前一小時，我們正要抵達巴斯蓋亞的飛行場，四周依然昏暗，顯得有些荒涼。我們的隊伍緊貼著群山地貌飛行，卯足全力讓自己隱身其中。
「別以為不會有人發現我們降落。」太壬提醒我道。儘管從阿瑞西亞飛行了將近十八個小時，幾乎不曾停歇，他的翅膀依然穩定地拍動著。我們必須在短短的時間內將安妲娜送回谷地，如果我們來不及的話，所有幼龍都將處於危險中。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至高天會同意讓龍和人類騎士締約，明明知道他們不僅必須保護自己的幼崽不受獅鷲騎手傷害，還要防範他們本應信任的人類。」
「這是一個微妙的平衡。」太壬回答，左轉緊貼著地形飛行。「最初的六名騎士在六百多年前曾迫切地想拯救他們的人民，才向龍巢求助。那些龍族成為了最早的至高天，並與人類締約，只為了保護他們的孵化地不受更危險的危靈威脅。我們可不像人類，有對生姆指可以編織出結界和符文。龍族和人類從來沒有完全坦誠過，彼此都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對方，僅此而已。」
「我從來沒想過要對你隱瞞什麼。」
太壬做了個奇怪的動作，讓他的脖子像是沒有骨頭般柔軟地擺動，他轉頭用微微瞇起的眼睛看了我一下，隨即又將注意力轉回下方的地形。「過去這九個月發生的事，我無法補救，現在能做的只有回答妳值得一問的問題。」
「我知道。」我小聲說道，希望他的話能沖淡我口中揮之不去的苦澀背叛。我得放下這些。我知道我必須這麼做。太壬的行為受限於他的伴侶斯蓋兒，所以至少他有理由隱瞞自己做過的事，而安妲娜也只是個孩子，跟著太壬的腳步行事，我沒辦法怪她。但薩登……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們快到了，準備一下。」
「我們應該在學年初練習翻滾式落地的。」我開玩笑道，緊握著鞍具前端，隨著太壬傾斜的動作將重心向右移動。我的身體肯定會因為這幾小時的飛行而懲罰我，但夏日微風迎面而來的感覺是千金不換的。
「翻滾式落地會撕裂妳四肢的。」太壬反駁道。
「你又不確定。」安妲娜頂嘴道，看來這已經成了她新的溝通模式：專門反駁太壬。
太壬的胸膛發出低沉的咆哮，震動著我身下的鞍座，也讓固定安妲娜的套具隨之顫抖。
「講話小心點，」我忍住笑意提醒她。「他可能會懶得管妳，就直接讓妳摔下去。」
「他的自尊心不會允許的。」
「這話倒是出自一頭耗了二十分鐘才肯穿上挽具的龍嘴裡。」太壬回擊道。
「好了，孩子們，別吵了。」我把身體繃緊，太壬開始俯衝時，大腿上的固定帶也隨之繫得更緊。他飛過巴斯蓋亞山的邊緣，讓飛行場再次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之中。
「還是空蕩蕩的。」太壬說道。
「你知道，翻滾式落地是二年級的訓練項目。」雖然不見得是我想精通的技巧，但這仍然是必備的技能。
「妳又不會參加這項訓練。」太壬低聲抱怨。
「如果你不帶她，或許就我來帶。」安妲娜插話，語畢便是一聲轟隆隆的呵欠。
「妳或許該先練好自己的降落技巧，才不會帶我們的締約騎士去見馬厲克。」
聽他們這樣吵可能會是漫長的一年呢。
我的胃瞬間下墜，因為他俯衝進入了稱作「飛行場」的峽谷。
「我會先把安妲娜送到谷地，然後回來在附近盤旋。」
「你需要休息一下。」
「如果他們決定在司令台上處決你們八個人，那就不用休息了。」他語氣中的擔憂哽住了我的喉嚨。「如果妳覺得情況不對，就立刻呼叫我。」
「不會的。」我向他保證。「幫我個忙，告訴斯蓋兒，我在進去的路上需要和薩登談談。」
「抓緊了。」
地面迅速逼近我們的身體，我把手伸向大腿上的固定帶，手指飛快地解開帶扣。此時太壬展開翅膀，突然減緩降落的速度。他一碰到地面，我的身體就隨著慣性向前衝，而我也硬生生將自己壓回座位，然後迅速扯下固定帶。
「快帶她離開這裡。」我一邊對他說，一邊爬上他的肩膀，無視那些用疼痛抗議的肌肉。
「別做沒必要的冒險。」他說道，而我順著他前腿的陡坡滑下。因為安妲娜的位置，他只能維持這個角度。
我的雙腳重重落在地上，踉蹌幾步才找回平衡。「我也愛你喔。」我低聲說道，轉身輕拍他的腿還有安妲娜，然後飛快向前奔跑，不擋住他們的去路。
太壬猛然把頭撇向右側，斯蓋兒以驚人的速度落地，她的騎士以同樣俐落的動作翻身下龍。「翼隊長來了。」
如果我們能成功活下來，他也只會再當我幾個小時的翼隊長而已。
薩登走向我的時候，特意繞過太壬，好讓他有足夠的空間起飛。
緊接著，斯蓋兒振翅升空，其他龍也陸續跟上。看來，現在只剩我們倆了。
我把護目鏡推到頭頂，拉開外套的拉鍊。就算是一大清早，巴斯蓋亞的七月依然悶熱得要命。
「妳真的叫太壬轉告斯蓋兒，說妳想和我談談？」薩登問道，晨曦的第一道光線將遠方山脈的頂端渲染成紫色。
「沒錯。」我伸手摸向腰間的刀鞘，確認飛行途中匕首沒有移位。我們走在其他人前面，穿越了飛行場，朝著那條能繞過臂鎧關、直通我們學院的階梯前進。
「妳記得自己可以……」他一邊說，一邊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在我面前向後退了幾步。我握緊拳頭，忍住不伸手撥開他額前那縷被風吹亂的黑髮。幾天前，我根本不會有半點猶豫。天啊，那時候的我甚至會直接把手指埋進他髮間，拉他過來親吻。
但那是過去，現在已經不一樣了。
「用那種方式交流感覺有點太……」眾神啊，為什麼這麼難開口？這感覺就像過去一年為薩登犧牲的一切都白費了，把我們重新推回障礙賽道的起跑線，我甚至不確定我們誰曾選擇要參加。我聳聳肩說：「太親密了。」
「我們不親密嗎？」他挑起眉毛。「我記得妳不只一次被我迷得……」
我猛然向前一把摀住他的嘴：「別說。」光是要忽視我們之間那一觸即發的吸引力就夠難了，他還非得提醒我，我們在一起時到底有多契合。從肉體上來說，我們的關係──或不管這算什麼──都完美無缺，甚至超越完美，火熱得讓人無法抗拒。我全身因他親了我手掌那塊敏感的肌膚而發燙，隨後急忙把手收回。「我們即將面臨一場審判，甚至可能是處決，而你居然還在開玩笑？」
「相信我，我可不是在開玩笑。」我們抵達階梯時，他先是下了幾階，再回頭看向我，說：「我只是有點意外，妳沒有直接冷落我，但我真的沒在開玩笑。」
「我對你隱瞞消息的行為很生氣，但裝作不理你也不能解決問題。」
「有道理。那妳想談什麼？」
「我到了阿瑞西亞以後，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然後妳現在才問？」他走下最後一階樓梯，滿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溝通顯然不是妳的強項，對吧？沒關係，之後可以跟妳的心靈護盾一起練習的。」
「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真是諷刺。」我們沿著通往學院的小路前行，朝陽也逐漸從右方升起，光線映照在薩登背上綁著的兩把劍上。「這次參與革命運動的人裡，有能算作朋友的抄寫士嗎？」
「沒有。」前方的碉堡巍然聳立，幾個塔樓從貫穿山脊的隧道上探出一角。「我知道妳從小就很信任他們……」
「別再說了。」我搖搖頭。「至少等我能夠保護自己不受戴恩影響再說。」
「老實說，我已經考慮過直接放棄計畫，把他從石橋上丟下去算了。」他的語氣告訴我他是認真的，而我也不能怪他。薩登從來不信任戴恩，而經歷了戰爭演習發生的那些事，我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自己也不能再信任他了。但就是剩下的那百分之一，那個不斷在腦裡叫著「他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的聲音，才是影響我的關鍵。
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讓我忍不住懷疑，戴恩到底知不知道我們在阿夫賓會面對什麼。「這方法確實有用，但我不確定這能達到讓他們信任我們的效果。」
「那妳信任我嗎？」
「你想要簡單的答案，對吧？」
「能的話是最好，畢竟我們獨處的時間有限。」他停在通往地道的高大門扉前面。
「我完全信任你，甚至可以把性命交給你，因為畢竟那也是你的命。」至於其他部分，就看他能對我坦誠多少。但現在，顯然不是討論我們關係狀況的時機。
我敢說我看到他眼裡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但他馬上點了點頭，隨即回頭看向其他六人，他們正迅速趕上來。「我會確保艾托斯不會亂動手，但妳可能要配合演一演。」
「先讓我試著處理，然後你再做你覺得有效的事。」巴斯蓋亞的鐘聲在此刻響起，宣告整點已到。我們距離集合還有十五分鐘，然後就要去參加畢業典禮了。
薩登的肩膀微微繃直，等其他人趕上時，他的表情已經變回那張無法解讀的面具了。「所有人都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嗎？」
這不是那個因為隱瞞祕密而在阿瑞西亞乞求我原諒的男人，也肯定不是那個發誓要重新贏回我信任的人。不，這個薩登是那個在我臥室裡屠殺所有入侵者，事後連一滴汗都沒流、一秒鐘都沒失眠的翼隊長。
「我們準備好了。」蓋瑞克扭了扭脖子，就像在打鬥前會先暖身那樣。
「準備好了。」梅森點點頭，推了下鼻子上的眼鏡。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點頭示意。
「開始吧。」我抬起下巴說道。
薩登深深凝望了我一會，然後點了點頭。
我們踏入隧道時，魔法燈隨著我們的腳步閃爍亮起，我的胃瞬間緊揪成一團。我們要穿過隧道的時候，另一端的大門早已敞開。一路上薩登幾乎是緊貼著我前行，我也沒有反對。畢竟，只要我們的腳一踏進學院，就有可能立刻遭到逮捕，甚至會被殺掉，純看他們掌握了多少資訊。
力量在我體內升騰，在皮膚底下躍動，溫度還不至於到炙熱，但只要我需要，它隨時準備好。然而，當我們跨入那片佈滿岩石的中庭時，卻沒有任何人出現。還剩幾分鐘，騎士和軍團幹部就會填滿這整個地方。
第一批迎面而來的騎士是從宿舍走進中庭的人，他們的步伐狂妄自信，制服上繡著第二翼隊的徽章。
「看看誰終於出現啦？你們一定以為自己這次演習勝券在握，對吧，第四翼隊？」一個把頭髮染成森林綠的騎士帶著得意的笑容嘲諷道，「但你們錯了！你們不在的時候，第二翼隊大獲全勝！」
薩登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就走過去，而在我另一側，蓋瑞克直接豎起了中指。
「看來這代表沒人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呢。」伊莫珍低聲說道。
「那我們還有機會讓計畫成功。」埃雅回應，陽光反射在她的眉環上，閃爍著光芒。
「當然沒人他媽的知道，」薩登嘟囔著，並抬頭望向教學大樓的頂端，我的視線也跟著移過去。看到遠處塔樓上的火焰在焚燒爐中熊熊燃燒時，我的心臟猛然一緊。毫無疑問，那烈焰正等著向馬厲克獻上祭品，也就是沒能活過戰爭演習的學員遺物。「知道的人才不會為了我們暴露自己的身分。」
當我們來到宿舍門口時，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按照計畫無聲地分散開來。薩登跟著我穿過長廊，進入過去九個月以來我稱之為家的狹小通道，但真正讓我感興趣的房間並不是我的。
我四處張望，確保沒人看到我們，薩登則推開了黎恩的房門。他朝我示意，我迅速從他手臂下鑽進房間，觸發了頭頂的魔法燈。當薩登關上門，我的胸口幾乎要被悲痛壓垮。幾天前，黎恩還睡在這張床上。他曾在那張書桌前讀書，還曾在床頭桌上雕刻著那些還未完成的木製小雕像。
「妳要快點。」薩登提醒了我。
「我會的。」我向他保證，直直走向黎恩的書桌。書桌上除了他的書和一些筆之外，什麼也沒有。我檢查了他的衣櫃、斗櫃和床尾的箱子，結果都是空空如也。
「薇奧蕾。」薩登小聲地警告我，而他正站在門口幫我把風。
「我知道。」我回頭道。太壬和斯蓋兒抵達谷地的瞬間，每頭龍都會知道他們回去了，這也代表騎士學院高層的每位成員都知道我們已經在這裡了。
我掀起沉重的床墊一角，看到那疊用麻繩綁住的信件時，忍不住鬆了口氣，而後迅速拿起，再讓床鋪回歸原位。
「拿到了。」我不會哭，現在還不能哭，因為我還得先把它們藏在我房間。
但如果他們下個要燒的是我的東西呢？
「走吧。」薩登打開門，而我才剛踏出房間，就正好遇到走出自己房間的瑞安娜──我在學院裡最親近的朋友，以及我們的隊友雷迪克。
完蛋了。
「小薇！」小瑞的嘴巴張得大大的，然後突然撲上來，把我緊緊抱住。「妳回來了！」她緊緊擠著我的身體，我允許自己在這短暫的擁抱裡稍微放鬆一下。我感覺好像很久沒見到她了，不是只有六天而已。
「我回來了。」我向她保證，一手夾緊信件，另一隻手則環繞住她的背。
瑞安娜緊緊抓住我的肩膀，然後把我往後推開一些，那雙棕色的眼睛仔細掃視著我的臉，讓我對自己即將說出口的謊話感到無比愧疚。「大家都在傳，我還以為妳死了。」她的視線越過我的頭頂。「還以為你們兩個都死了。」
「也有個說法是妳迷路了，」雷迪克補充道。「但想到跟妳同行的人，我們都更傾向相信你們死了的版本。幸好我們錯了。」
「我保證之後會再解釋，但現在我需要妳幫個忙。」我低聲說道，喉嚨都要哽住了。
「薇奧蕾。」薩登的語調變得低沉。
「我們可以信任她，」我回頭看他，語氣堅定。「雷迪克也是。」
薩登的表情完全稱不上滿意，看來我們是真的回來了。
「妳需要我做什麼？」瑞安娜皺起眉，滿臉擔憂。
我退後一步，把信件塞進她的手裡。她的家族沒有一直遵守焚燒遺物的傳統，所以她會懂的。「幫我保管這些，把這些都藏起來。別讓任何人……燒掉。」我的聲音顫抖著。
她低頭看向信件，眼睛忽然睜大，肩膀微微內縮，臉上表情瞬間崩潰。
「那是什……」雷迪克湊過來瞥了一眼，霎時不發一語。「靠。」
「不，」瑞安娜喃喃低語，但我知道她不是在拒絕幫忙。「不會是黎恩，不可能。」她的視線緩緩回到我臉上。
我的雙眼發燙，但我還是點了點頭，清了清喉嚨。「答應我，如果他們來找他的遺物，妳不會讓別人收走這些，而如果我……」我沒辦法講完這句話。
瑞安娜點了點頭。「妳現在沒受傷吧？」她再次掃視著我，眼睛停留在我飛行外套上的那道縫線，那是我在阿瑞西亞被危靈的刀刃劃傷後修補的痕跡。
我搖搖頭。我沒有說謊。這不算說謊。我的身體現在完全健康。
「我們得走了。」薩登說。
「畢業典禮見。」我對他們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淚眼汪汪地朝薩登走去。我的朋友們離我越遠，對他們來說就越安全，至少在可預見的未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