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翼》
第三章 (節錄)

一小時過去後，又過了一小時，這時間是照著巴斯蓋亞的鐘聲來判斷的，而我們在這裡也可以聽到鐘聲。最後一批新生走進中庭廣場，後面跟著三位來自另一座塔樓的騎士。
薩登就在這批人之中。不只是他的身高讓他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也因為其他騎士似乎都繞著他移動，彷彿他是一條鯊魚，旁邊那群小魚都會主動避開。有那麼一瞬間，我不禁想知道他的印記是什麼，就是那個與他的龍締約所獲得的獨特力量，也許這就是為什麼連三年級的學員都在他面前閃避。當他優雅地走上司令台時，那種致命的氣質讓人敬畏。現在上面一共有十個人，指揮官潘切克走到前面，面對著我們——
「我覺得好像要開始了。」我對瑞安娜和塔拉說，她們都轉頭看向司令台。其他人也都轉過去。
「今天，有三百零一名新生成功活過石橋試煉，正式成為騎士學院的學員。」潘切克指揮官帶著政治人物的笑容開場，朝我們揮手。他講話總是會搭配一些手勢。「大家做得好，可惜有六十七人沒有成功通過。」
我的心一沉，腦袋飛快地計算著。將近百分之二十的人沒有通過。是因為下雨嗎？還是風的關係？這比歷年的平均都還要高。居然有六十七個人為了到這裡而喪命。
「我聽說這個職位只不過是他的跳板。」塔拉悄悄說道。「他想要的，其實是索倫蓋爾將軍的位子，然後是梅爾戈倫將軍的地位。」
梅爾戈倫將軍是納瓦爾所有軍隊的總指揮官。每次我在母親工作的時候遇見他，他那雙小眼睛都讓我不由得退縮。
「梅爾戈倫將軍的位子？」瑞安娜在我另一邊低聲問。
「他永遠也不可能得到。」我低聲回應，當指揮官歡迎我們來到騎士學院時我小聲回應她。「梅爾戈倫的龍賦予他在戰鬥發生前預見結果的印記能力。這是無人能敵的，如果你能預知危險的到來，就不可能被暗殺。」
「根據《法典》所說，你們現在要開始真正的試煉！」潘切克高喊的聲音在我們五百多人間迴盪。「你們將受到上級軍官的考驗、同學的追捕，藉著本能的指引活下去。如果你們能活到龍盟日，被龍選中，你們就能成為騎士。然後我們就看看有多少人能活到畢業。」
統計數字顯示，能進到這裡的人大約只有四分之一可以活到畢業，每年數字都有些浮動，但騎士學院永遠不缺志願者。這個廣場裡的每個學員都認為自己有能力成為菁英，成為納瓦爾最出色的龍騎士。我忍不住在心底偷偷地想了幾秒，或許我也能做到。也許我不只能做到活下來而已。
「你們的教官會教你們，」潘切克說著，手指向站在教學大樓門口的一排教授。「學得好不好就全看你們自己。」他指著我們，語氣嚴肅。「各小隊自己維持紀律，你們的翼隊長有最終決定權。如果我必須插手……」他慢慢露出一抹陰險的微笑。「你們不會希望我插手的。」
「說到這裡，現在就把時間交給你們的翼隊長了。想知道我的建議嗎？不要死就對了。」他與副指揮官一起下了司令台，留下騎士們在台上。
一位深褐色頭髮女子走了過來，她的肩膀寬闊，嘴角帶著傷疤，制服肩上有銀色的尖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是奈拉，騎士學院的高階翼隊長，也是第一翼隊的負責人。分隊長、小隊長，現在各就各位。」
某人從我跟瑞安娜之間走過，推了我的肩膀一下。其他人也陸續跟著，直到我們面前大約出現了五十個人整成的隊伍。
「這些是分隊和小隊。」我小聲對瑞安娜說，免得她不知道這些規則，畢竟她不是軍人家庭長大的。「這裡的編制是每個翼隊有三個分隊，每個分隊有三個小隊。」
「謝謝妳。」瑞安娜回應道。
戴恩站在第二翼隊的分隊中，面對我卻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第一翼隊！猛爪分隊！第一小隊！」奈拉喊道。
靠近司台台的男人舉起了手。
「各位學員，叫到你們的名字時，在你們的小隊長後面排好隊。」奈拉指示道。
那個帶著十字弓的紅髮女孩站到隊伍前，開始點名。學員們一個接一個從人群中走出，再排進隊伍裡。我心裡默默數著，根據他們的衣著和氣場來粗略判斷。每個小隊看起來大約會有十五到十六人。
傑克進的是第一翼隊的烈焰分隊。
塔拉則是同翼隊的龍尾分隊，接著不久就輪到第二翼隊了。
看到站到前面的翼隊長不是薩登時，我鬆了一口氣。
瑞安娜和我都進了第二翼隊、烈焰分隊的第二小隊。我們迅速排好隊，站成一個方陣。快速掃視一圈，發現我們有一位小隊長—不看向我的戴恩—還有一名女性副小隊長，四名看起來可能是二年級或三年級的騎士，以及九名一年級的新生。其中一名騎士制服上有兩顆星星，粉色頭髮剃得只剩半邊，手臂上環繞著叛軍印痕，從手腕延伸到手肘上方，最後消失在她的制服下，但我立刻移開視線，免得她發現我在盯著她看。
我們在其他隊伍點名時保持沉默，此時太陽已經高高掛在空中，炎熱的陽光透進我的皮衣，灼燒著我的皮膚。我早就告訴過他，不要讓妳整天待在那圖書館裡。今早媽對我說的話在我腦海中迴響，但這種情況我根本無法事先做好準備。我在陽光下只有兩種狀態：蒼白如紙或是曬得通紅。
隊長發號施令的當下，我們都轉過身面對司令台。我努力把視線聚焦在點名的人身上，但我的眼睛卻像叛徒一樣不由自主地轉向右邊，心跳也隨之加速。
薩登從遠處用冰冷而精明的眼神盯著我看，彷彿在策劃我的死法。他是第四翼的翼隊長。
我抬起下巴。
他微微挑起有疤的眉毛，然後對第二翼隊的翼隊長說了些什麼，隨後所有翼隊長都參與了這場熱烈的討論。
「妳覺得他們在聊什麼？」瑞安娜低聲問。
「安靜。」戴恩小聲說道。
我的脊背一緊。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指望他還是我熟悉的戴恩，他的語氣依然讓我覺得很刺耳。
最終，翼隊長們轉身面對我們，薩登嘴角微微上揚，讓我感到一陣反胃。
「戴恩．艾托斯，你和你的隊伍要和歐拉．拜恩黑文斯的隊伍調換。」奈拉命令道。
等等，什麼意思？歐拉．拜恩黑文斯是誰？
戴恩點了點頭，然後轉向我們。「跟我來。」他只說了一次，然後大步穿過隊伍，我們只能連忙跟在他後面。我們在途中遇到的另一支隊伍是從……從……
我感覺呼吸凍結在肺裡。
我們要調到第四翼。是薩登的翼隊。
我們花了一兩分鐘在新的隊伍中就位。我強迫自己要記得呼吸。薩登那張英俊又傲慢的臉上，掛著一個討人厭的壞笑。
現在我只能完全任他宰割了，畢竟是要聽他指揮的下屬。他可以用任何方式懲罰我最微小的過錯，甚至是憑空捏造的失誤。
奈拉在隊員分配完畢後看向薩登，而他點點頭，向前一步，終於結束了我們之間的瞪眼比賽。因為我的心跳快得像頭脫韁野馬，我很肯定這場比賽是他贏了。
「你們現在都是騎士學院的學員了。」薩登的聲音傳遍整個中庭，比任何人都要響亮。「現在請你們看看自己小隊的隊員，這些人是受《法典》保障不能殺你的人。但就算這些人不能要了你的命，不代表其他人不會。想要一頭龍？那就自己爭取。」
大部分的人都在歡呼，但我緊閉著嘴巴，完全開心不起來。
今天有六十七個人墜落山谷，或是以其他方式死去。像狄倫一樣離開這個世界的六十七個人，他們的父母不是要來收屍，就是要看著他們被埋在山腳下一塊普通的石碑底下。我無法為了他們的死而歡呼。
薩登再次跟我對到眼，在他移開視線前我的胃抽了一下。「我敢說你們現在一定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對吧，一年級的？」
語畢，更多歡呼聲接連而起。
「通過石橋後覺得自己無敵了，對吧？」薩登大喊。「你們以為自己無人能及！馬上就要成為菁英！成為頂尖的少數！成為天選之人！」
每一句話都引來一次比一次響亮的歡呼。
不，我們聽到的不只是歡呼聲，還有翅膀拍打著空氣的聲音。
「天啊，牠們好美。」當那群龍進入我的視線時，瑞安娜在我身邊悄聲說道。
我這輩子都在有龍的地方生活，但總是遠遠地看著。龍不會容忍他們沒看上的人類。但這八頭龍是怎樣？牠們正朝我們直直飛來，而且速度很快。
就在我以為牠們要從頭頂飛過時，牠們突然垂直轉向，用半透明的巨大翅膀拍打空氣，然後停下，降落在外圍的半圓形牆上，翅膀搧出的強風差點把我吹倒。牠們胸前的鱗片隨著動作波動，鋒利的爪子抓進牆的兩側邊緣。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些牆要有三公尺厚了。這不是用來當屏障的，這座堡壘的邊緣根本就是個該死的棲架。
我驚訝地張大嘴巴。在這裡住了五年，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景象，不過話說回來，我也從來沒獲准看徵召日當天會發生什麼事。
有幾個學員尖叫出聲。
看來每個人都急著想當龍騎士，直到真的跟龍距離六公尺為止。
我正前方那頭深藍色的龍從寬大的鼻孔呼氣時，蒸氣有如狂風吹到我的臉上。牠的藍色龍角閃閃發光，優雅而致命地向上揚起。翅膀短暫地展開後收起，關節的尖端長著凶猛的利爪。牠們的尾巴也同樣危險致命，但從這個角度我看不見，也無法憑這點判斷這些是什麼品種的龍。
全都致命無比。
「我們又得請石匠過來了。」龍爪緊抓的岩塊碎裂，大小跟我體型差不多的巨石轟然墜落庭院時，戴恩低聲嘆道。
有三頭龍是不同色調的紅色，兩頭是綠色的龍，就像米拉的龍泰恩那樣，另一頭很像母親所屬的龍是棕色的，還有一頭是橘色的，最後一頭就是我面前巨大的深藍色龍。牠們的體型都很龐大，籠罩在碉堡的建築上方，金色的眼睛毫不留情地俯視著我們，似乎在進行著最後的審判。
如果不是牠們需要我們這些弱小的人類透過締約來開發印記能力，並編造防護結界保護牠們所控制的納瓦爾，我很確定牠們會把我們全吃掉了事。但牠們喜歡保護「谷地」，就是龍族稱之為家園的山谷，位於巴斯蓋亞學校的後方，避免受到無情的獅鷲獸侵擾，而我們也想活命，所以就這樣形成了最不可思議的夥伴關係。
我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腔，而我非常能理解我心臟會有的這種感覺，因為我也想逃跑。光是想到我應該要騎上其中一頭龍，就覺得他媽的荒謬至極。
第三翼隊的一個學員突然衝出去，一邊尖叫，一邊朝我們身後的石堡奔去。我們都轉身看著他朝中央那扇巨大的拱門狂奔。從這裡我差點就能看清刻在拱門上的文字，而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龍無騎士，是為悲劇；騎士無龍，必死無疑。
龍和騎士一旦締約，騎士就無法在沒有龍的情況下活下去，但大多數的龍在我們死後都能活得好好的。這就是為什麼龍總是如此謹慎地選擇夥伴，這樣就不會因為選中了懦夫而蒙羞，當然龍族永遠不會承認自己選錯了。
左邊那頭紅龍張開巨口，露出跟我一樣高的牙齒。那個下顎大到可以像捏爆葡萄一樣把我壓碎，如果牠想的話。駭人的烈焰在那隻龍的舌頭上燃起，隨即朝逃跑的學員射去。
在他成功躲進堡壘的遮蔭之前，就已經在碎石上化為一團灰燼。
第六十八個人死亡。
火焰噴發產生的熱氣直撲側臉，我猛然把視線轉回前方。如果還有人試圖逃跑也會以同樣的方式處決，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了。四周傳來更多的尖叫聲。我咬緊牙關，拚命保持安靜。
左邊又是一陣熱氣撲來，接著右邊也是。
這樣就死七十個人了。
那隻深藍色的龍似乎歪著頭打量著我，那雙瞇起的金色眼睛彷彿能直接看進我的靈魂，看穿在我胃裡翻攪的恐懼，還有那盤踞在我心頭陰魂不散的疑慮。我賭牠一定也發現了我膝蓋上的繃帶。牠知道我正處於劣勢，也知道我太瘦小了，根本爬不上牠的前腿，更別說騎上去了。牠一定知道我太脆弱了。龍總是會知道這些事。
但我絕不會逃跑。如果每次遇到看似無法克服的困難就放棄的話，我現在根本不可能站在這裡。今天我絕對不會死。這句話在我腦海中不斷重複，就像上橋前和過橋時給自己的信心喊話。
我強迫自己挺直肩膀，抬起下巴。
那隻龍對我眨了眨眼，可能是認同我的暗示，也可能只是太無聊了，隨後牠看向其他地方。
「還有誰改變主意想退出的嗎？」薩登大聲問道，他用和身後那隻深藍色巨龍一樣銳利的眼神，掃視著剩下的幾排學員。「沒有嗎？很好。到明年夏天的這個時候，你們大概有一半都會死。」除了左邊傳來幾聲不合時宜的啜泣聲外，隊上一片寂靜。「再過一年，又有三分之一會死，最後一年也是一樣三分之一。在這裡，沒人在乎你爸媽是誰。就連陶利國王的二兒子都沒能在龍盟日活下來。所以再回答我一次：現在進入了騎士學院，你們是不是覺得自己天下無敵？無人能及？菁英中的菁英？」
沒有人歡呼。
又是一陣熱氣襲來，這次直撲我的臉，讓我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差點以為自己要被燒成灰燼。但那不是火焰……只是蒸氣，當所有的龍同時呼氣時，蒸氣把瑞安娜的辮子全都吹了起來。我前面那位一年級新生的褲子顏色變深了，順著他的腿往下暈開。
他們就是想嚇唬我們。很好，任務成功。
「因為在牠們眼裡，你們既不是特別的，也不是無人能及的。」薩登指著那隻深藍色的龍，微微向前傾身，當我們四目相接時，他的語氣就像在分享什麼祕密似的。「對牠們來說，你們只是獵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