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我遇到了一位自殺未遂的女大學生。她跟我說的一些話,改變了我過去對人的內心和大腦的看法,讓我開始質疑:人究竟是什麼?
那時,我剛從醫學院畢業沒多久,只希望自己看起來不像個菜鳥。有一天,我掛在腰帶上的BB Call忽然響起。那個時候,我正在吃義大利麵,一面讀著精神疾病急救手冊。Call機突然的響聲,嚇了我一大跳,讓我不小心掉了叉子。叉子砸在盤邊,濺起了番茄醬,醬汁灑在書頁上。我伸手關掉BB Call,發現我的領帶上也濺到了一點。我低聲咒罵幾句,抹去汙漬,還用濕紙巾擦了擦,結果顏色雖然變淡了些,但是整塊痕跡卻暈開了。
我在餐廳裡隨便找了一支電話,回撥Call機上顯示的號碼。急診室告訴我,有一位服藥過量的病患,她宿舍的室友有事想告訴我。我不想花時間穿過停車場到值班室換衣服,所以直接拿了掛在椅背上的實驗室白袍,扣上釦子遮住我的領帶,然後走向急診室。
一到急診室,我先掃過護理師的入院紀錄。荷莉是一位大一新生,被室友送到醫院來。現在,她的室友正在陪病區等我。根據急診室護理師和實習醫師的紀錄,荷莉狀況穩定,但尚未甦醒,現在睡在第四檢驗室,有一名看護正守著她,急診室對精神病患都是如此安排。大概了解狀況後,我去看了荷莉:她躺在推床上,穿著醫院的袍子,手臂上插著一根管子,心電儀的導線從胸口連到床邊的機器。她凌亂的紅髮散在枕頭上,框住她蒼白、棱角分明的臉,她的鼻子細削,嘴唇很薄。我走進房間的時候,她雙眼緊閉,整個人毫無動靜。在推床下的架子上是一個放著衣物的塑膠袋。
我輕輕碰了一下荷莉的手臂,叫了叫她的名字。她完全沒有反應。我轉身問看護說,荷莉是否有睜開眼睛或說過話。看護是一位年邁的黑人,在檢驗室的角落翻著雜誌。他搖搖頭告訴我:「她一直都沒有意識。」
我細看了荷莉,稍做檢查。她的呼吸緩慢但規律,也沒有酒味。我想她可能是因為過量服用了某些藥物,所以昏睡了過去。她手腕的脈搏正常,只是每隔幾秒就少跳一下。我動動她的手臂,檢查其僵硬的程度,希望可以知道她吞了什麼藥。結果,她的手臂非常放鬆,當我擺弄時,她人也沒有醒來。
我謝過看護,離開了檢驗室,走到走廊盡頭的陪病區。與檢驗室不同,陪病區有舒適的椅子和沙發,還提供咖啡、紙杯、糖和奶精。荷莉的室友蘇珊正在裡頭走來走去。蘇珊個子很高,看起來有運動的習慣。她棕色的頭髮緊緊地紮成馬尾。我自我介紹後,請她坐下。她到處看了一下,最後坐在沙發的一端,轉弄著食指上的戒指。我拉了張椅子坐在她旁邊。無窗的陪病區沒有空調,在維吉尼亞州夏末的高溫下,我已經開始流汗。我把立扇移近了一些,也解開了白袍的釦子。
我先起了頭:「蘇珊,妳把荷莉送來急診室是明智之舉。妳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她說:「我今天最後一堂課下課已經傍晚了。回到家,我發現荷莉昏倒在床上。我大聲叫她,搖她,但怎麼樣都叫不醒。所以我聯絡了舍監。她打了電話叫救護車,我開車跟了過來。」
既然急診診斷是服藥過量,所以我問:「妳知道她吃了什麼藥嗎?」
蘇珊搖了搖頭。她說:「我沒有看到藥瓶,可是我也沒有時間到處找。」
「妳知道她有固定吃什麼藥嗎?」
「她有在吃學生健康中心開的抗憂鬱藥。」
「妳們房間裡還有什麼她可能服用的藥物嗎?」
「我有一些癲癇的藥,放在浴室的櫃子裡,但我沒有注意到她有沒有吃。」
「她常喝酒嗎?還是有吃其他的藥?」
蘇珊再次搖了搖頭。「我不清楚。」
「她還有其他健康問題嗎?」
「我想應該沒有,但我和她還不是很熟。畢竟,我們一個月前才搬進宿舍,我也才剛認識她。」
「她在學生健康中心看過憂鬱症。她最近有沒有看起來比較沮喪或者焦慮,還是有什麼行為異常嗎?」
蘇珊聳了聳肩。「我們真的沒有那麼熟。我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我明白了。妳知道她最近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壓力?」
「據我所知,她功課不錯。我的意思是,離家,上大學,這對我們所有一年級新生來說,都需要一段適應的時間。」蘇珊猶豫了一下,補充說:「但是她和男友之間可能有點問題。」蘇珊又停了下來。「我想他可能一直想要她做什麼。」
「要她做什麼?」
蘇珊聳了聳肩。「我不知道。就是我的感覺。」
我等她繼續開口,但她沒有再說下去。
我說:「蘇珊,謝謝妳的幫忙。還有什麼事妳覺得我們應該要知道的嗎?」
蘇珊再次聳聳肩。我等了一下,可是她什麼也沒再說。我只覺得她好像顫抖了一下。
「妳呢?妳還好嗎?」我問,稍微碰碰她的手臂。
「我很好。」她回得很快。「我要回宿舍了。我有一篇報告要寫。」
我點了頭。「好,謝謝妳做的一切,還告訴我這麼多事。現在沒事了,妳可以回去弄報告。如果妳想要,妳可以早上再來看她。如果有什麼其他的事,我們再打電話聯絡妳。」
蘇珊點點頭,站了起來。我送她到門口。當我伸手和她握手時,我看到了自己領帶上的汙漬。我重新扣上白袍,以免急診室其他人注意到。
我沿著走廊回到荷莉的房間,看看她醒來了沒。她仍然毫無意識,看護也說,在我離開後,她動也沒動。看來,那天晚上沒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了。我和負責荷莉的實習醫師談了一下,他說他會把荷莉送到加護病房,監測她的不規則心跳。我打了電話給那天晚上接在我後面值班的精神科醫師。他也覺得現在沒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做的,但他要我確定有記錄下所有內容,而且明天一早就要來檢查荷莉,順便問診。我也要在明天早上八點,向諮詢小組的精神科資深醫師說明她的情況。之後,我穿過了停車場,來到值班室。我很開心自己沒有出糗或搞砸。幸運的是,病人會被送進加護病房,所以當晚負責入院和指示的人是那位實習醫師,不是我。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加護病房。經過一夜好眠,換過了衣服,我精神煥發。我在護理站的架上找著荷莉的病歷時,剛好一位護理師正在填寫。她抬頭看了看我。
「你是精神科的?」她問。
我點點頭:「我是葛瑞森醫師。」其實一看就知道我是精神科的人,因為我是加護病房中,唯一在白袍下穿著一般外出衣物而不是醫師服的人。
這位護理師說:「荷莉醒了,你可以和她談談,只是她仍然很睏。她整晚狀況都很穩定,只有一些心室早期收縮。」我知道那些不規則的心跳可能毫無意義,但也可能與她前一天晚上服用的藥物有關。
「謝謝妳。」我說。「我現在去和她談談。精神科的諮詢小組大概在一個小時後會來這邊看她。妳看她現在的狀況,今天有可能轉到精神科病房嗎?」
「哦,可以。」護理師翻了個白眼。「還有很多病人在等這裡的床位呢。」
我走到荷莉的房間,門沒關,我敲了敲門框,走了進去。現在,她的鼻子和手臂上都裝有一根導管,心電儀的導線連接到床上方的螢幕。我把她床邊的簾子拉上,輕輕叫了她的名字。她睜開一隻眼睛,點了點頭。
「荷莉,我是葛瑞森醫師。」我說。「我是精神科醫師。」
她閉上眼睛,再次點了頭。幾秒鐘後,她含糊地說了些話,發音不太清楚。「我知道你是誰。我昨天晚上有看到你來。」
我頓了一下,在腦中回想昨晚的情景。我說:「妳昨天晚上在急診室看起來好像睡得很熟。我想妳應該沒有看到我。」
她的眼睛仍然閉著,輕聲喃喃道:「不是在我的房間裡。我看到妳和蘇珊說話,坐在沙發上。」
這讓我吃了一驚。她不可能看到或聽到在走廊盡頭的我們。或許,這不是她第一次被送來急診,也或許,她猜到我在陪病區和蘇珊談過話。
「有誰告訴妳我昨天晚上和蘇珊說過話嗎?」我問。
「沒有,」她現在以清楚一點的口吻說。「我昨晚有看到你。」
我猶豫了一下,不確定接下來該說什麼。本來應該是我來主導這次的問診,問她自殘的想法和她生活中發生的事情,但現在我搞不太清楚,也不太知道該如何進行對話。我想知道她是否只是想玩弄我這個菜鳥實習醫師。如果是這樣,她做得很好。她似乎覺察到我的不確定感,睜開了雙眼,第一次和我對視。
她堅定地說:「你當時繫著一條沾了紅色汙漬的條紋領帶。」
我身體慢慢前傾,她真的這樣說了嗎?「什麼?」我問,雖然我幾乎問不出來。
「你繫著一條沾了紅色汙漬的條紋領帶。」她又說了一次,睜大眼睛看著我。然後,她複述了我與蘇珊之間的對話,我所有的問題和蘇珊的回答,還有蘇珊如何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我怎麼移了立扇。她一點都沒有說錯。
我寒毛直豎,渾身上下起雞皮疙瘩。她怎麼可能知道所有這些事情?她或許可以猜到我可能會問什麼問題,但是她怎麼知道其中細節呢?那天早上更早,有人和她交談過嗎?有人告訴她我在筆記中寫了什麼嗎?但是那時候在陪病區,除了蘇珊和我,沒有其他人。我們說的話和一舉一動,誰會知道呢?然後,除了在陪病區,沒有人看到我領帶上的汙漬。荷莉不可能知道我和蘇珊說過話,更不可能知道我們談話的內容或我領帶上的髒汙。但是她就真的是知道。每當我嘗試專心解讀她所說的話,就會發現自己的想法變得混亂。我無法否認她知道我和她室友交談的細節,我親耳聽到了,這確實發生了,但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這些細節的。我告訴自己,她一定是好運猜到的,或玩了某種把戲。
但是,如果是騙局一場,怎麼可能成功?荷莉剛從服藥過量中醒來,從前一天開始,她就再也沒有和蘇珊說過話,她怎麼知道蘇珊和我說過什麼?荷莉有可能在服藥之前就與蘇珊共謀,計畫好蘇珊告訴我的內容嗎?但是她們再怎麼計畫,都不可能讓我的領帶沾上義大利麵醬。此外,當我在急診與蘇珊交談時,蘇珊看起來侷促不安,而荷莉現在也仍然昏昏欲睡,有些憂鬱。這一切看起來,感覺起來,都不像是個騙局。
我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也沒有時間考慮這些問題,也不知道該如何將它們歸類。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後,還要好幾年,英語世界中才出現了「瀕死經驗」(near-death experience)這個詞。那時候,因為我無法解釋,我整個人不知所措,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將這些問題拋在腦後。
;如果有,她有沒有向別人提及過。我也不可能問遍前一天晚上在急診室工作的人,更不用說要去追查誰有可能在自助餐廳看到我掉叉子,然後又看到我和荷莉談話。這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打算繼續調查,我只希望這件事清就這麼消失。
〔……〕
現在,我可以證明,瀕死經驗不是夢境,也不是幻覺。
將近半個世紀的努力研究後,我發現瀕死經驗的影響遠遠超出了體驗的當事人。我了解愈多,就愈覺得我們需要重新思考心和腦,才能突破現有的觀念,來解釋瀕死經驗。如果有了解心和腦的新方法,我們就可以探索意識在我們的身體死亡後是否仍會繼續存在。藉此,我們就可以重新思考我們到底是誰、我們究竟在宇宙中是什麼樣的存在、我們可以如何度過人生。
有一些科學家同事警告我,如果以開放的態度研究像瀕死經驗這樣「不可能」的經歷,會讓迷信大行其道。身為懷疑論者,我認為就讓它們上吧!不能因為我們的信念,而對「不可能」先行論斷;讓我們測試這些具有挑戰性的想法,看看它們是否真的是迷信,還是其實是我們能更宏觀地了解世界的窗口。瀕死經驗研究並沒有使我們遠離科學,墮入迷信。實際上,透過科學方法,來了解世界上無形的種種,可以讓科學跳脫物質和能量的侷限,更精確地描述現實。
遵循過去幾十年來累積的科學證據,我並不特別提倡任何一種理論或信仰體系。我知道這會讓很多支持特定觀點的朋友失望。我知道,因為我嚴肅看待大腦中的物理變化如何帶來瀕死經驗,所以一些篤信靈性的朋友會大唱反調;我也知道我一些唯物主義的朋友,會因為我說心智可以獨立於大腦之外運作,而失望不已。同時,兩方人馬中,都可能有人會抱怨說,我不選邊站,是為了容易脫身。
但是實際上,正是因為我對知識誠實,所以我無法在這場辯論中支持任一陣營。我認為,有足夠的證據顯示,瀕死經驗可以用生理上的機制來解釋,也可以說心智於大腦之外持續運作。我們可以從有形世界的哲學觀來看,把瀕死經驗解釋成一種我們現在還沒有弄清楚的生理過程。我們也可以從無形存在的哲學脈絡來考慮,把瀕死經驗解釋成是一種靈性上的禮物。這兩種想法雖然聽來合理,但都不科學,因為沒有證據可以反駁。換句話說,它們只不過是信仰。
我希望這本書中可以告訴大家,瀕死經驗沒有理由不能既是靈性上的禮物,也是特定的生理過程。科學證據顯示,這兩種想法可以共存,而且不互相牴觸,這使我們能夠超越科學與靈性之間的人為分界。不過,雖然我對這兩種觀點的態度開放,這並不意味著我對瀕死經驗的意涵沒有任何看法。
數十年來的研究讓我相信,瀕死經驗真實且深刻,而且能提升自我的靈性和覺察。我知道,瀕死經驗之所以對當事人很重要,是因為它們改變了當事人的人生。但我相信,瀕死經驗對科學家也很重要。因為,對於人的心和腦,瀕死經驗提供了重要的線索。對所有人來說,我認為最重要的是,瀕死經驗告訴我們何謂死亡和臨終,何謂生命和活著。
〔……〕
儘管我是以自己對瀕死經驗四十五年來的科學研究寫成了這本書,但我設定的讀者並非是其他科學家。同時,雖然我希望曾經經歷過瀕死經驗的人,會覺得我為他們伸張了正義,但我也不是為他們而寫。事實上,我是為我們而寫。這本書是寫給那些對於人類不可思議的心感到好奇的讀者,寫給對於生死想提出更深層問題的人們。
關於死亡和死後的世界,已經有很多論述和著作,多數都將科學和宗教視為互斥的兩端。在本書中,我嘗試延展討論的方向,並藉此改變對話。我希望證明科學和靈性是相容的,對靈性的嚮往不代表需要放棄科學。我的學思歷程顯示,以證據輔佐信念和理解,科學地觀察、了解世界,並不妨礙我們欣賞生命中靈性和無形的層面。另一方面,體會靈性和無形的事物,並不代表我們不能以科學的角度,來評估自己的經驗,以證據作為信念和理解的基石。儘管對於臨終以及死後的世界,我學到了很多,但這並不是一本只關於死亡的書。這也是一本關於生命和活著的書,關於慈悲與關懷,關於我們彼此之間的相互聯繫,我們要如何活得更有意義、更加充實。
我寫這本書的目的,不是要說服你相信任何一種觀點,而是要讓你思考:科學的觀點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瀕死經驗,告訴我們有關生死和死後的世界。遵循科學證據,我學到了很多有關瀕死經驗及其含義的知識。我寫這本書,是為了與你分享我的學思歷程。我希望能讓你思考問題、細索答案;並不是要你相信任何一種觀點,而是讓你重新評估自己對於生與死的看法。我不是頒布十誡的摩西。我只是一位科學家,分享數據和資料代表的涵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