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運籌帷幄耍權貴
〈小翠〉是別緻的狐狸精報恩的故事。狐狸精報恩報得精彩,報得巧妙,報出了水準,報出了風格,報得風生水起,報得妙趣橫生。小說太好看也太有趣了,因此也受到影視公司青睞。
被報恩的是誰?王太常。王太常不是人名,而是擔任太常卿之位的王某。太常卿是朝廷掌管祭祀禮樂的官,是正三品。這是王某最終擔任的官職,也就成了蒲松齡對他的代稱。其實在小說發展過程中,他還不是王太常,而是王侍御,居監察御史之位,是正七品。
對官員來說,怎樣保住現有地位並逐步往上升,是相當重要的,而怎樣避開政敵的陷害,更是重中之重。而對家庭來說,有沒有可靠的接班人最重要。王侍御恰好在這兩方面都有危機感:官場一直有政敵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他,想整倒他;他只有一個兒子,偏偏天生癡傻。幸虧王侍御小時無意中保護過一隻狐狸,他的困難就這樣一件一件迎刃而解了。
王侍御小的時候,有一天在床上睡覺,忽然天色陰沉,雷聲大作,有只比貓大點兒的動物跑來伏到他身子底下,不管他怎樣翻身都不肯離開。過了一會兒,天放晴了,這隻動物才離開。他發現牠不是貓,嚇得大叫,隔壁的哥哥聽說後很高興,說:「弟弟將來必定大富大貴,這是狐狸精借貴人躲避雷災呢。」
王侍御很年輕便中了進士,後來又從知縣提拔為御史。這樣看來,他的獨生子豈不是「鑽石王老五」?可是他的兒子王元豐傻到十六歲了還分不出男女。王家再有錢有勢,都是瞎子點燈——白費啦(蠟),沒人肯把女兒往火坑送。王侍御的寶貝兒子成了「剩男」,王家傳宗接代的希望眼看沒了指望,王侍御夫婦日坐愁城。
有一天,突然有個婦人帶著個少女登門,要求讓少女給王家做媳婦。王侍御看了看少女,少女嫣然而笑,彷彿仙女一般。王侍御問她們姓名,婦人回答說:「我姓虞,女兒叫小翠,十六歲。」王侍御問:「要多少聘金?」婦人說:「小女跟著我吃糠都吃不飽,一旦到了您家,住高房大屋,使喚丫鬟僕人,吃雞鴨魚肉,她過得安逸了,我這做娘的也就心安了,難道能像賣菜那樣講價嗎?」王侍御夫人聽了,非常高興,十分熱情地接待了這對母女。虞氏命女兒以兒媳禮節給王侍御夫婦磕頭,並囑咐道:「這是妳的公公婆婆,妳要好好侍奉他們,我很忙,先走了,三兩天後再來看妳。」王侍御要派僕人套車送她,她說:「我家離這裡不遠,不麻煩您啦。」說完出門走了。
見母親走了,小翠一點兒也不悲傷,馬上到針線盒裡翻找繡花樣。夫人很喜歡她。過了幾天,小翠的母親一直沒來。夫人問小翠:「你們家住在什麼地方?」小翠只是憨然而笑,說不清楚去她家的路徑。於是夫人另外收拾出一所院子,讓元豐和小翠拜堂成親。親戚們聽說王侍御撿了個窮人家的女兒做媳婦,都笑話他,等見到仙女般的小翠,都很吃驚,這些非議才漸漸消失。
小翠特別聰明,能窺察王侍御夫婦的喜怒,王侍御夫婦也很寵愛和憐惜她,但他們心裡卻隱隱不安,擔心小翠會嫌元豐傻。小翠卻一點兒也不嫌棄傻丈夫。她特別喜歡玩樂,用布做了個大圓球,踢著取樂。她穿著小皮靴,一腳把球踢出幾十步遠,哄著元豐屁顛屁顛地給她撿球,元豐和丫鬟們跑得汗流浹背。有一天,小翠正在踢球,王侍御恰好從那兒經過,圓球「砰」的一聲砸過來,正好砸在了王侍御面門上!小翠和丫鬟們都嚇得藏了起來,元豐還踴躍地跑去撿球。王侍御火了,朝兒子丟了塊石頭。元豐趴在那兒哭了起來。王侍御把這件事告訴了夫人,夫人跑來責備小翠,小翠只是用手指摳床,低頭微笑,也不反駁。
夫人走了,小翠照樣傻玩傻鬧。她用胭脂香粉把元豐抹得跟小鬼似的,夫人看見了,
很生氣,把小翠叫來痛罵一頓,小翠倚著案幾玩弄著衣帶,不害怕也不說話。夫人拿她沒辦法,就拿兒子出氣,打得元豐大叫,小翠這才變了臉色,跪下向夫人求饒。夫人怒氣頓消,扔下棍子走了。小翠拉著元豐進屋,替他拍掉身上的泥土,替他擦乾眼淚,給他按揉棍子打痛的地方,還拿出栗子和棗子哄他,元豐這才破涕為笑。小翠關上門,一會兒把元豐打扮成楚霸王,一會兒又把他打扮成沙漠人,自己則穿上豔麗的衣服,束個細腰,扮成虞姬,在帳下翩翩起舞;或者在髮髻上插上野雞翎,手上彈著琵琶,扮演昭君出塞,叮叮咚咚,咚咚叮叮,滿屋都是她的歡笑聲,幾乎每天都是如此。王侍御因兒子傻,不忍心過於責備兒媳,即使聽說她過分玩鬧的事,也置若罔聞。
小翠有兩個非常鮮明的特點:一個是「真仙品也」,長得非常美麗;一個是「善
謔」,盡興玩樂,天真活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喜歡玩耍,喜歡遊戲,不知愁滋味,也不遵守封建禮法。
蒲松齡寫出了一種新的夫妻模式—閨房嬉戲。我們看古代愛情小說時不難發現,小說裡的女主角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她們都有火一樣的「情」和水一樣的「思」,她們對愛的癡情大膽,對愛的纏綿悱惻,都是在追求合法婚姻的過程中演繹的。女主角一旦成親,就從此沒戲,統統沒戲,永遠退出歷史舞臺,好像夫妻間只能按封建禮教的要求,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而狐狸精小翠的出現,令人耳目一新。
小翠婚後不和丈夫同床共枕,只和傻丈夫玩,透過玩大秀恩愛,秀得花樣翻新,秀得耐人尋味。小翠秀恩愛似乎只是傻玩傻鬧,哄著傻丈夫玩,其實聰明的小狐狸精非常有心計,她這是大造輿論,叫街坊鄰居都知道王侍御家「顛婦癡兒,日事戲笑」。後面即可知,這個輿論關鍵時刻能夠救命。小翠表面上傻玩傻鬧,實際上運籌帷幄,表面嬌憨,內裡聰慧。她時時以所謂「顛婦」即瘋媳婦的姿態示人,實際是用「顛」「瘋」掩蓋她的絕頂智慧和過人心計。元豐小翠,一個真傻,一個假憨,相映成趣。
在小翠和元豐傻玩傻鬧的時候,王侍御正面臨官場的危急時刻,政敵要和他拚個你死我活,而政敵顯然占了上風。小翠知不知道公爹在官場的處境?似乎不知道也不關心,但其實她心裡有數,公爹在那兒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嚇得像驚弓之鳥時,小翠既不害怕,也不緊張,四兩撥千斤,舉重若輕,玩著笑著鬧著,就幫王侍御化險為夷,度過難關。
跟王侍御住同巷的王給諫,和王侍御一向不和。給諫是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也稱六科)給事中,管規諫、稽查等事務。恰好遇到朝廷考察官吏的時機,王給諫妒忌
王侍御掌握著河南道的巡查大權,想找機會誣衊中傷他。王侍御明明知道王給諫的陰謀,就是想不出應對的辦法。沒想到,他家的瘋媳婦卻像奇兵從天而降,接連辦了兩件看似荒唐的事,幫王侍御除掉了政敵。
第一件事是這樣的。有一天晚上,等王侍御睡下了,小翠穿上官服,剪了些白絲線貼在嘴上當成濃密的鬍鬚,打扮成宰相的樣子,還把兩個丫鬟打扮成隨從,偷偷把馬牽出來,開玩笑說自己要去拜訪王大人。她騎馬來到王給諫家門前,用鞭子抽打兩個「隨從」,大聲說:「我要拜訪的是御史王大人,怎麼把我領到王給諫大人家來了?」說完掉頭就走。她回到家,王侍御家的守門人以為宰相來了,連忙報告主人。王侍御趕緊穿官衣戴官帽迎接,一看才知道是兒媳婦在鬧著玩。他氣極了,對夫人說:「人家正找我的錯呢,她反而製造閨門醜事,還專門跑去告訴人家,我的禍事不遠了!」夫人跑到小翠房中指責她,小翠只是笑著聽她說,一句也不解釋。夫人想打她吧,又不忍心;把她休了吧,她又無家可歸。王侍御夫妻二人懊喪得很,愁得整夜不能入睡。
當時的宰相氣焰熏天,他的儀表風采以及他家的僕從打扮,都跟小翠家家酒扮演的沒區別。王給諫誤認為宰相深夜拜訪了王侍御,一次次派人到王侍御家門口偵察,結果直到半夜宰相大人也沒從王侍御家出來。王給諫琢磨著宰相大人跟王侍御一定在暗中商量什麼事情。第二天早朝,王給諫見到王侍御就問:「昨天晚上宰相大人到你家去啦?」王侍御懷疑他知道兒媳婦的惡作劇而故意諷刺自己,紅著臉隨意應答了幾聲。王給諫越發懷疑,心想:哼,跟我保密呢,看來宰相大人果然跟王侍御交情不淺。於是王給諫打消了陷害王侍御的念頭,還跟王侍御套近乎。王侍御探知內情後暗喜,不過還是悄悄告訴夫人,讓她勸小翠改改這些做法。小翠微微一笑,隨口答應著。
兩位政壇人物的積年恩怨竟因小女子的玩笑伎倆而改變,真是奇蹟!接著,更離奇的、決定兩位政壇人物命運的第二件事,再次因為小女子的玩笑發生了。
一年後,宰相被罷官,恰好他有封私信給王侍御,錯投到了王給諫家裡。王給諫大喜,認為抓住了王侍御的把柄。他先託跟王侍御熟悉的人找王侍御「借」一萬兩銀子,其實是敲詐,被王侍御拒絕了。王給諫親自登門想威脅王侍御。王侍御急忙找官服官帽,準備穿戴好去迎接,卻怎麼也找不到!王給諫等得久了,正惱火王侍御的怠慢,忽然看到元豐穿著龍袍,戴著皇冠,被一個女子從房間裡推了出來。王給諫大驚失色,這還了得!私制龍袍皇冠,想造反不成?這可是滿門抄斬的重罪!他靈機一動,走過去笑著安撫元豐,讓他把龍袍和皇冠交給自己,匆忙抱起來就走。等王侍御急忙趕出來時,王給諫已走遠了。王侍御問清緣故,嚇得面色如土,號啕大哭,說:「這真是禍水啊!說不定哪天就害得我們家誅九族。」他和夫人一起拿著棍棒去找小翠,小翠關上門,聽憑他們在外邊叫罵。王侍御氣極了,用斧頭砍小翠的房門。小翠在門裡笑嘻嘻地說:「公爹莫生氣,有兒媳在這裡,刀鋸斧砍,都由兒媳受著,必定不讓二老受牽連。公爹這樣做,是想殺了兒媳滅口嗎?」小翠伶牙俐齒,每句話都在理。聽到這話,王侍御才住手。
王給諫回去就給皇帝上表,告發王侍御圖謀不軌,意圖造反,並交上龍袍和皇冠為證。皇帝滿腹驚疑地派人查驗,哪兒有什麼皇冠?根本就是高粱秸稈做的小孩子的玩具!
哪兒有什麼龍袍?只有又破又舊的包袱皮兒!皇帝怒斥王給諫誣告,又把元豐召來,看到元豐傻呼呼的樣子,皇帝笑了,說:「就這個樣子還能做皇帝?」於是把這件事交給法司處理。王給諫又告發王侍御家有妖人。法司對王家僕人嚴加審問,都說王侍御家只有一對傻兒子和瘋媳婦每日傻玩瘋鬧。再問周圍的鄰居,也都說得和王家僕人一個樣兒。原來小翠把「顛婦癡兒,日事戲笑」搞得滿城風雨,就為了起這個作用。案子定了,王給諫被發配雲南充軍。
王侍御的終身仇敵就這樣被剷除,他可以高枕無憂了。而這完全是因為小翠的一次惡作劇!在王給諫眼裡,明明是龍袍皇冠,怎麼到了皇帝跟前就變成了高粱秸稈玩具和破包袱皮兒?太神奇,太不可思議了。王侍御感到小翠不是一般人,又因為她的母親總不來,就想:小翠莫非不是人?她母親是特地送她來保護我們一家的神人?王侍御還想不到自己童年時曾庇護過狐狸的事,不知道是狐狸精報恩。他讓夫人再三詢問小翠到底是什麼來歷,小翠只笑不說話,若再追究,她就說:「孩兒是玉皇大帝的女兒,婆婆不知道嗎?」
王給諫被流放之後,王侍御在官場的日子過得比較舒心,沒過多久就升了京卿。所謂京卿,就是京堂,是清代對某些高級官員的稱呼,一般是三品或四品。按照小說開頭對王某「王太常」的稱呼,他應該是當上了太常寺卿,是正三品。王某官越做越大,愁事卻越來越多。五十幾歲,還沒抱上孫子,他天天發愁。小翠來了三年,每天晚上跟元豐分床睡。夫人一心想抱孫子,故意把元豐的床搬走,囑咐兒子:「晚上跟小翠睡一張床。」過了幾天,元豐告訴母親:「借了我的床去總不還,小翠每天晚上都把腳丫子壓在我肚子上,我氣都喘不上來。她還總是掐我的大腿。」丫鬟老媽子聽了,無不笑得噴飯。夫人呵斥了元豐幾句,拍了拍他,哄他回去。唉,攤上這種傻得不透氣的兒子,真是操碎了心。
王侍御夫婦的這個心病還是靠小翠治好的。有一天,小翠在房間洗澡,元豐看見,要跟小翠一起洗。小翠讓他等一會兒,她洗完出來後,添上一大盆熱水,又解開元豐的袍褲,跟丫鬟一起把元豐扶進澡盆裡。元豐覺得太燙,蒸氣讓他喘不過氣來,大聲叫著要出來。小翠不聽,乾脆用被子把盆蒙上。過了一會兒,被子底下徹底沒聲音了,打開一看,元豐已經沒氣了。小翠坦然地笑著,一點兒也不驚慌,把元豐弄到床上,把他身上的水擦乾,又給他蓋上夾被。
夫人聽說了這事,哭著找來了,罵道:「瘋丫頭,為什麼要殺了我兒子!」小翠微微一笑說:「這樣的傻兒子,還不如沒有。」夫人更生氣了,用頭去撞小翠。丫鬟老媽子一齊來拉。正鬧得不可開交時,有個丫鬟說:「公子呻吟啦。」夫人停止哭泣,跑到床邊撫摸兒子。元豐呼吸微弱,大汗淋漓,被褥都濕透了。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元豐的汗止住了,睜開眼一個一個地看家裡的人,似乎不認識,他說:「我現在回憶過去的事,就像在做夢。這是怎麼回事?」夫人一聽,兒子怎麼一點兒也不傻了?大為奇怪,領他去見他父親,試了幾次,果然不傻了。全家大喜,如獲至寶。到了晚上,夫人把元豐的床放回原來的地方,看看元豐用不用。元豐進了房間後,讓丫鬟們都出去了。第二天早上一看,元豐的床一動未動,顯然是夫妻睡在一張床上了。從此,夫妻二人琴瑟靜好,形影不離。可惜的是,王侍御夫婦盼望的孫子,還是沒動靜。
小翠挽救了王侍御的政治生命,治好了王家的命根子,把王元豐從傻子變成了正常男兒,對王侍御全家恩同再造。可是,這位王侍御是如何回報她的呢?過了一年多,王侍御被王給諫一黨的人彈劾罷官。王家原有廣西巡撫送的一只玉瓶,價值千金,王侍御將它拿出來想賄賂當權者。小翠喜歡那玉瓶,拿著賞玩,不小心掉地上摔碎了。小翠慚愧地向王侍御夫婦認錯。王侍御夫婦正因為被罷官而心裡不痛快,聽說了這事,都很生氣,你一言我一語地大罵小翠。小翠氣憤地從他們房間出來,對元豐說:「我在你們家,保全的何止一只玉瓶?怎麼就這麼不留情面?實話告訴你,我不是人類,因為我母親遇到雷霆之災時,受到你父親的庇護,又因為我們兩人有五年的夫妻緣分,所以我來報答你父親過去的恩情,了結我們的姻緣。我受到的唾罵,擢髮難數,之所以不馬上就離開,是因為五年的恩愛之期沒滿,現在可以暫時中止啦!」說完氣呼呼地跑了,元豐去追,小翠已經無影無蹤。王侍御也慚愧不安,悵然若失。
小翠多次救王家於水火之中,僅因打碎一只玉瓶,王侍御夫婦竟對小翠百般辱罵,真沒錯了那句俗話:地獄裡都是不知道感恩的人。